本雅明没有明确灵光的具体内涵[22],他对待灵光消逝的态度是矛盾的:在为之惋惜的同时,又赞扬以阿特热、桑德尔为代表的摄影家把实物从灵光中解放出来[23],认为实物在摘除了灵光的朦胧面具后,变得更加亲切,这意味着一种新的感知方式的诞生。应该说灵光概念距离宗教最近。古怪的是这一具有强烈宗教意味的回光返照,显现在了作为工业文明时代产物,以及其终结者——摄影的身上。
“什么是灵光?时空的奇异纠缠:遥远之物的独一显现,虽远,犹如近在眼前。静歇在夏日正午,沿着地平线那方山的弧线,或顺着投影在观者身上的一节树枝,直到‘此时此刻’成为显像的一部分——这就是在呼吸那远山、那树枝的灵光。”[24]
“灵光”(aura,又译为灵韵等等)是一个可以派生出多个意义的伞状术语,它的词源最早来自拉丁语,是指呼吸或一阵清风的意思。《牛津英语字典》解释为:“某种特殊的氛围或质量,它似乎围绕着某人、某物、某地,并由它们所产生。”[25]灵光似乎是只能领悟的。本雅明在《摄影小史》和《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给出的灵光概念,是近乎于宗教式的。灵光对于摄影而言,意味着唯一、原真和权威。而对于这三个方面的质疑和反思,也是20世纪60年代以来后现代主义思潮最先攻击的对象。
针对本书论题而言,拟像说在摄影史中的演变,与作为参照物的灵光概念有着密切的渊源:从独一显现的宗教灵光,到成为视觉商品的符号灵光,再到虚拟现实的拟像灵光,我们有必要从本雅明的摄影灵光源头开始,厘清灵光的悖论。具体来说,灵光概念与摄影的冲突体现在:灵光的唯一性与摄影图像的复制性;灵光的审美距离与摄影图像对于距离感的破坏;灵光的宗教层面的精神升华与摄影图像服务于大众社会的平民性质。
第一,灵光的唯一性与摄影的复制性。该问题可以说是摄影拟像问题的引爆点,本书在导论“本书研究思路”中已经论及,此处再次引用导论中的一段文字:(www.zuozong.com)
图像是一种传递信息的视觉符号,视觉符号不是凭空而生,究其根源必然来自于某个原型。然而摄影图像从技术上与生俱来的大规模克隆特性,以及在不可控的、不计其数的复制转播过程中,影像符号与影像符号之间不断交换和增殖,原型反而丧失了价值,并被无数版本各异的仿冒品所淹没,影像的原型与其影像符号之间发生了严重的断裂,甚至影像符号谋杀了其原型本身。而作为复制性的对立面,灵光在本雅明看来不能够忍受任何的复制,意味着唯一的、稳定的、此时此地的原型。影像复制性一方面破坏了唯一的原型,使其被复制品淹没;另一方面破坏了原型的来源(即“此地的存在”),即使得对于原型的直接体验变得间接化了,而这种在时间空间上把直接体验变为间接体验,到了20世纪60年代之后伴随电视屏幕的推波助澜,更是把它推向高潮。可以看到在摄影历史上,摄影图像作为破坏“此地的唯一存在”的罪魁祸首,拟像说是早有伏笔的。
第二,“虽远犹近”的矛盾。根据本雅明的描述,只有通过一定的距离才有可能看到灵光,但是这一距离却又好像近在眼前。这一矛盾定义意味着:一个人为了看到事物的灵光,他就不能靠近这个事物而必须保持距离。但是他又不能刻意保持距离,这样灵光才能近在眼前。审美或观看上的距离感,意味着对于某种权威的尊重,也意味着不能够随意对其进行篡改或再造。本雅明认为灵光是具有宗教的神圣不可侵犯属性的,而摄影术迎合了当时社会公众对于“将事物在空间里更人性地‘拉近’自己”[26]的渴望,使得艺术失去了服务宗教的“祭仪价值”,俯身于服务社会大众和时代生活需要。因此,影像意义从神圣到落入凡尘,从不可亵玩到肆意篡改就成为必然。摄影图像不再供奉指向神的灵魂对话,而服务于普罗大众的生存需求。为什么具有浓厚宗教感的灵光,会被本雅明用来形容早期的达盖尔银版摄影,而为什么摄影又很快终结了灵光,是因为:
达盖尔银版摄影从技术上说是逆摄影发展的时代潮流的(不可复制、手工、漫长曝光),因此是昙花一现。具体说:其一是每一张达盖尔银版摄影既是底片也是照片,因此又被称为没有拷贝的艺术。这与本雅明的灵光“不能够容忍任何复制的唯一的存在”这一概念暗合,虽然这并不意味着复制技术就是扼杀灵光的唯一原因,但是该技术为脱离影像本源的拟像产生打开了通路。其二与后来的机械复制的批量影像生产不同,达盖尔摄影图像的呈现过程与绘画近似,是纯手工的、缓慢的过程。本雅明不止一次表达了他对手工制作的好感。在他看来似乎经由手工制作的东西,具有机械复制所不具备的某种灵性。其三本雅明归结于“当时被拍摄对象与技术彼此配合无间”[27],他说,“因长时曝光的结果,‘光的聚合形成早期相片的伟大气势’”[28],所以灵光栖息在被拍摄者身上。而这种成像技术上的制约,在内在心理上迎合了长久以来对于摄影图像作为“奇迹之镜”的某种幻想。灵光是“静歇在夏日正午,沿着地平线那山方向的”[29]某种自然魔力的显现,摄影图像最初也被人们认为是“自然的铅笔”、“光线的绘画”;灵光是非人力所为的,达盖尔银版摄影的成像过程也是非干预性的;灵光是唯一的不可复制的,每一张达盖尔银版照片也是唯一的——这意味着每一张照片作为唯一的本源,所面对的观众也是极少数的(只有此时此地站在它面前的人才能够看到),并且还不能被篡改。
对此,《摄影式意义的发明》一文总结道:“这一被爱恋之物(达盖尔银版作为一个死孩子),通过它想象中的作为一个遗骸的地位,激发了关于超验的魔幻价值的真理意义。”[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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