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化的这一人文传统还培养了中华民族重德性的人生价值观。在古人那里,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就在于人有仁爱之习,有道德伦理的观念。而人的一生所应追求的理想人格,也就是能够坚持和践履以“仁义”为核心的君子之道。由此出发,在古人看来甚至自然物也有了“比德”的意义,如孔子就有“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一说。汉代学者刘向则更是演绎出了孔子的如下一段思想:“子贡问曰:‘君子见大水必观焉,何也?’孔子曰:‘夫水者君子比德焉。遍予而无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义;浅者流行,深者不测,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绵弱而微达,似察;受恶不让,似包;蒙不清以入,鲜洁以出,似善化;至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万折必东,似意。是以君子见大水必观焉尔也,是知之所以乐也。”中国传统文化中这一重德性的文化传统显然是从以人为本的人文精神中衍生出来的。
中国文化之传统精神(节选)
三代以前的思想,就我们所知,确与希腊哲学之起源相似。在我们的原始时代,我们的祖先,就把宇宙的实体这个问题深深考察过了。“易”这个观念,好像便是这最先的一个。据《列子》的《天瑞篇》与《易传》,则“易”为无际限的、超越感觉的、变化无极的、混沌的宇宙之实体。万物由“易”来,仍往“易”归去。这种思想到了后来的有炎氏(神农)更加进化,至以音乐喻他,赞美他为天乐“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宇宙,包裹六极”。于是以智的作用由自然抽象出来的观念,渐为憧憬的热情之色彩所美化,以至于渐渐神化而生出种种宗教的仪式出来。我们只要一读《尚书》之《帝典》与《皋陶谟》,便可以知道那时候原始的宗教之肖影与“上帝”的观念之为何物。那时候,一切的山川草木都被认为神的化身,人亦被认为与神同体。
然而这种素朴的本体观与原始的自然神教,一至三代,便全然改变,好像有异国文明侵入来的样子。在三代,神是人形而超在的。灵魂不灭之说,与祖宗崇拜之习显出来,吉凶龟卜等之迷信观念,如黑潮汹涌,卒至横占了千年以上的时日,这时代的思想中,观于《洪范》之中,最是系统的。那时候,国家是神权之表现,行政者是神之代表者。一切的伦理思想也是他律的,新定了无数的礼法之形式。个人的自由完全被束缚了。我们想仿着西洋的历史学,称这时期为“黑暗时代”。千有余年的黑暗之后,到了周之中叶,便于政治上与思想上都起了剧烈的动摇。一时以真的民众之力打倒王政,而热烈诗人更疑到神的存在起来了。雄浑的鸡鸣后,革命思想家老子便如太阳一般上升出。他把三代的迷信思想全盘破坏,极端诅咒他律的伦理说,把人格神的观念连根都拔出来,而代之以“道”之观念。他说:“道”先天地而浑然存在。目不能见,耳不能闻,超越一切的感觉而绝去名言,如“无”,而实真无。这“道”便是宇宙之实在。宇宙万物的生灭,皆是“道”的作用之表现,道是无目的地在作用着。试看天空!那里日月巡环,云雨升降,丝毫没有目的。我们做人的也应当是这样!我们要不怀什么目的去做一切的事!人类的精神为种种的目的所搅乱了。人世苦由这种种的“为”而发生!我们无所为而为一切。要我们这样的精神才自然恬淡而清静。……
我们在老子的时代发见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个反抗宗教的、迷信的、他律的三代思想,解放个性,唤醒沉潜着的民族精神而复归于三代以前的自由思想,更是发展起来的再生运动。
中国古代的思想大抵秦以后的学者误解了。他们把老子的“无为说”完全解释为世间的如佛教思想一般;孔子所教却被他们太看做人世间的了。后来的学者有把《论语》来谈孔子的全部之倾向。专靠《论语》,我们不会知道孔子。孔子的教育法,是动的自发主义,应各弟子的性情而施……固然,他自己没有像老子一样建设了新的宇宙观。他只解明古代的诸说,使他们调和,没有像老子一样建设了新的宇宙观。他只解明古代的诸说,使他们调和,为自己伦理思想的根底而满足。他晚年好“易”,又曾受教于老子。他把三代思想的人格神之观念改造一下,使泛神的宇宙观复活了。他与老子一样,认形而上的实在为“道”,而使与“易”之观念相等了。“易”与“道”在他是本体之不同的两个假名。他的本体观与老子大不同之点是:
1.在老子眼中是无目的与机械的本体,在他是以“善”为进化之目的。
2.老子否定了神的观念,他认为本体即神。
本体含有一切,在不断地进化着,依两种相对的性质进化着。本体天天在向“善”自新着。然而本体这种向“善”的进化,孔子的意思,不是神的意识之发露而是神之本性,即本体之必然性。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阴阳不测之谓神”……(www.zuozong.com)
以上所述,我们可以于孔子得到一个泛神论者。而他认为本体在无意识地进化,这一点又与斯宾莎的泛神论异趣。我们觉得孔子这种思想是很美的。可惜仅仅在名义上奉行他的教义的秦后之学者,好像没有把他了解。宋儒比较的有近似的解释。然而种种字语的概念,屡被混同,总不免有盲人说象之感。现在的人大抵以孔子为忠孝之宣传者,一部分人敬他,一部分人咒他。更极端的每骂孔子为盗名欺世之徒,把中华民族的堕落全归咎于孔子。唱这种暴论的新人,在我们中国实在不少。诬枉古人的人们哟!你们的冥蒙终久是非启发不可的!
我在这里告白,我们崇拜孔子。说我们时代错误的人们,那也由他们罢,我们还是崇拜孔子——可是决不可与盲目赏玩古董的那种心理状态同论。我们所见的孔子,是兼有康德与歌德那样的伟大的天才,圆满的人格,永远有生命的巨人。他把自己的个性发展到了极度——深度如广度。他精通数学,富于博物的知识,游艺亦称多能。尤其他对于音乐的俊敏的感受与理解力,决不是冷如石头而顽固的道学先生所想象得到。他闻音乐至于三月不知肉味的那种忘我的状态;坐于杏林之中,使门人各自修业,他自己悠然鼓琴的那种宁静的美景;他自己的实际生活更是一篇优美的诗,而且他的体魄决不是神经衰弱的近代诗人所可比拟。他的体魄与精神的圆满两两相应而发达。……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孔子的人生哲学是由他那动的泛神的宇宙观出发,而高唱精神之独立自主与人格之自律。他以人类的个性为神之必然的表现。如像神对于他不像是完全无缺,人性的粗形他也决不以为是善。他认为人类有诸多的缺陷。如想使人性完成向上,第一步当学神之“日新”。《大学》一书中奉古代的铭文为自我完成的标语之一: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这样不断地自励,不断地向上,不断地更新。他决不许人类一切的本能,毫无节制,任情放纵。他取正当的方法音乐的调节本能的冲动与官能的享乐,他自己这样自励,他也这样教人。他对弟子中之第一人颜回说“仁”之道,他说“克己复礼”这便是他的仁道之根本意义。真的个人主义者才能是真的人道主义者。不以精神的努力生活为根底之一切的人道的行为,若非愚动,便是带着假面的野兽之舞俑。这里我们所要注意的,是“礼”之一语。他所谓“礼”决不是形式的既成道德,他所指的,是在吾人本性内存的道德律,如借康德的话来说明,便是指“良心之最高命令”。康德说我们的良心命令我们“常使你的行动之原理为普遍法而行动”!孔子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之积极的说法,便是“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出康德与孔子之一致。在这里我们才像了解了孔子“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的叹声了。与“克己”同意之语,我们还可以在《大学》中发现,那便是“格物”之一语。我们关于此语,不能同意于宋儒“穷理”之解释。这明是“取正当的方法,调节官能的欲望”之意。人类执著于官能的假象世界,为种种欲望所乱时,真理之光是决不能看见的。殉欲的行为有忧患随至。岌岌于忧患之中,便不论何放纵,也决不能是真的自由。歌德亦云:“能克己者同,能由拘束万物之力脱出。”
所以“仁者不忧,能凝视着永恒的真理之光,精进不断,把自己净化着去”。
然而孔子决不闲居一己。他能旷观世界,对于吸收一切的知识为自己生命之粮食,他的精神每不知疲。他努力要做至“人一能之己百计,人十能之己千之。”这不是无益的虚荣心,是真的“自强不息”之道。人生在他是不断努力的道程……
(选自《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三卷,255—26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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