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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侃如《孔雀东南飞》考证:揭示创作时间与意义

时间:2023-08-1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自从前年冯沅君女士等把《孔雀东南飞》改成剧本以来,这首诗便渐渐地引起一般人的注意;也有研究焦仲卿是否真心殉情的,也有讨论小姑为何长得那么快的。据我所知,怀疑《孔雀东南飞》的时代的,这大约是第一次了。但这一点便明明白白地指示我们说,《孔雀东南飞》是作于《华山畿》以后的。

陆侃如《孔雀东南飞》考证:揭示创作时间与意义

自从前年冯沅君女士等把《孔雀东南飞》改成剧本以来,这首诗便渐渐地引起一般人的注意;也有研究焦仲卿是否真心殉情的,也有讨论小姑为何长得那么快的。然而很少有人对于它的技术上做系统的研究的,更没有人注意到它的著者?及时代等问题上去的。依我的浅薄的学识,对于它的著者问题是无从解答;但对于它的时代上,我却有些小小的意见,或可供文学史家的参考。

此诗始见于《玉台新咏》卷一,题为《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著者为“无名人”,并有这样一篇短序:

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迫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伤之,为诗云尔。(时下一有“人”字。)

徐陵列之于繁钦、曹丕之间,自然认为仲卿同时人所作。后来郭茂倩编《乐府诗集》,收入《杂曲歌辞》,称之为“古辞”,也认为汉人所作。七八百年来,并无异议。

去年四、五月间,竺震旦到北京。梁任公为了他,特地在师范大学讲“印度与中国文化之亲属的关系”;掘《晨报附刊》所载,中有这一段话:

说中国诗歌和印度有关系,这句话很骇人听闻——连我也未敢自信为定论。但我总感觉:东晋时候所译出的印度大诗人马鸣菩萨的《佛本行赞》和《大乘庄严经》这两部名著,在我国文学界向有相当的影响。我们古诗从“三百篇”、汉魏的五言,大率情感主于温柔敦厚,而资料都是实现的。像《孔雀东南飞》和《木兰诗》一类的作品,都?起于六朝,前此却无有(《孔雀东南飞》向来都认为汉诗,但我疑心是六朝的。我别有考证)。《佛本行赞》现在译成四本,原来只是一首诗,把佛一生事迹添上许多诗的趣味,谱为长歌,在印度佛教史上力量之伟大固不待言;译成华文以后,也是风靡一时,六朝名士几于人人共读。那种热烈的情感和丰富的想象,输入我们诗人的心灵中当不少。只怕《孔雀东南飞》一路的长篇叙事抒情诗,也间接受着影响罢?

据我所知,怀疑《孔雀东南飞》的时代的,这大约是第一次了。

我从前读《孔雀东南飞》,也有些疑它不是汉诗。因为在东汉时,五言诗方渐渐地兴起(西汉五言诗全系?伪托) ,为何到建安时忽有这种长篇的杰作?这一点在文学史家看来,确是一种“奇迹”;但那时还没有把此诗仔细研究过,故不曾正式地发表我的意见,只在师友间偶然谈及罢了。现在梁先生很大胆地说它不是汉诗,说它是六朝时受《佛本行赞》的影响而产生的,很使我高兴;况且他还说“别有考证”,可见一定有许多证据指示我们。不料到如今已有一年了,却不曾看见梁先生有考证此诗的文字发表;我还特地问过几位师友,他们都说未见此类文字。并且黄晦闻先生曾特地写信给他,请他指出证据,但至今尚未有回信来。或者他又要“今之我与昨日之我宣战”了吗?我想,此诗是否受印度的影响,不是一时所能解答的;但就它的内容看来,的确不是建安时的产品。如今把我的意见写出来,望读者们指教。

第一,我们应该知道前人认《孔雀东南飞》为汉诗,是毫无根据的。他们大约误于序文“汉末建安中”一语。却不知这只能证明焦仲卿是汉末的人,他们夫妇殉情是汉末的事,但?不能证明这篇长诗是汉末的作品。后代的文学?家歌咏古代的事迹,是很普通的事。周代的诗人可以称颂后稷公刘的创业;元代的戏剧家可以描写明君王嫱的境遇;清代的小说家可以叙述武后婉儿的事实,那么,我们何能因《孔雀东南飞》叙汉末的事实,而武断它为汉诗呢?这本是很明显的道理,可惜无人能够看透。

第?二,即使他们迷信序文,却不知道序文中便有一个很大的破绽。焦仲卿是“庐江府小吏”,这是序文告诉我们的。就诗中的叙事如:

我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

及:

我今且赴府,不久当归还。

等句来看,他的确是庐江土著。建安时的庐江在哪里呢?据李兆洛、杨守敬们的考证,即在今江西北部及安徽西南部。但后来他们夫妇殉情后: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旁。

《尔雅》云:“华山为西岳。”在陕西中部。请问:鄱阳湖边的焦仲卿夫妇为何?不远千里而葬于西岳华山呢?

这一点的确是讲不通的。我?们要解释这个不通,便要联想到《清乐》中二十五首的《华山畿》,而《孔雀东?南飞》的真时代也连带地发现了。《乐府诗集》卷四十六引《古今乐录》云:

《华山畿》者,宋少帝时《懊恼》一曲,亦变曲也。少帝时,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见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悦之;无因,遂感心疾。母问其故,具以启母。母为至华山寻访,见女,具以闻;感之,因脱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卧之当已。少日,果差。忽举席见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气欲绝,谓母曰:“葬时,车载从华山度。”母从其意。比至女门,牛不肯前,打拍不动。女曰:“且待须臾!”妆点沐浴,既而出,歌曰:“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棺应声开,女透入棺;家人叩打,无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冢”。(侃如按:《旧唐书·音乐志》云,“江南谓情人为欢”,女歌当指南徐士子言。)

这件哀怨的故事,在五、六世纪时是很普遍的,故发生了二十五篇的民歌。华山畿的神女冢也许变成殉情者的葬地的公名,故《孔雀东南飞》的作者叙述仲卿夫妇合葬时,便用了一个眼前的典故,遂使千余年后的读者们索解无从。但这一点便明明白白地指示我们说,《孔雀东南飞》是作于《华山畿》以后的。

第三,《孔雀东南飞》的破绽还不止这“合葬华山旁”一语。的确的,此诗带着南北朝人的口吻太多了,我真不知前人为何一些也不注意。例如他叙焦仲卿妻兰芝大归后,其兄迫令再嫁;兰芝一方面约仲卿“黄泉下相见”,一方面伪应其兄之请:

其日马牛嘶,新妇入青庐。

什么是“青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一《礼异》云:

北朝婚礼,青布幔为屋,在门内外,谓之“青庐”,于此交拜迎妇。夫家领百余人或十数人,随其奢俭,挟车俱呼:“新妇子,催出来!”至

新妇登车乃止。婿拜阁日,妇家亲宾妇女毕集,各以杖打为戏乐,至有大委顿者。(原注:“,《说文》云,即‘婿’字。”)

“青庐”之为北朝结婚时的特别名词,我们还有一个旁证。《北史》卷八《齐本纪》下云:

御马则藉以毡罽,食物有十余种,将合牝牡,则设“青庐”,具牢馔而亲观之。

这一段是叙述北齐幼主的豪奢的。他对待动物与人类一样,故各种禽兽常有被封为仪同或郡君的。他对待马也是如此,故于牝牡将合时,也设起“青庐”来,与人类结婚一般。“青庐”之名便是《孔雀东南飞》非汉诗的铁证(黄晦闻先生是认它为汉诗的,也觉得这一点说不过去,故在《汉魏乐府风笺》里把段成式“北朝”二字改为“北方”!但我们遍检《津逮秘书》及《崇文三十三种》等书,却不见哪一种本子是作“北方”的,故不能不说是黄先生的私见了)。

第四,《孔雀东南飞》叙述兰芝被迫许婚于府君后,府君便行聘礼:(www.zuozong.com)

交语速装束,骆驿如浮云。黄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

此处所谓“龙子幡”也是南朝的风尚。《宋书》卷七十四《臧质传》云:

世祖至新亭即位,以质为都督江州诸军事……舫千余乘,部伍前后百余里,六平乘并施龙子幡。

此种妆饰,为以前所无。我们还有宋代的乐府可作旁证。《襄阳乐》第二首云:

上水郎担篙,下水摇双橹;四角龙子幡,环环江当柱。

《乐府诗集》卷四十八引《古今乐录》云:

《襄阳乐》者,宋随王诞之所作也。诞初为襄阳郡,元嘉二十六年仍为雍州刺史,夜闻诸女歌谣,因而作之。随王与臧质时代相近,可见确系当时的风尚。这不又是《孔雀东南飞》非汉诗的铁证吗? (此外如前边所引“流苏金镂鞍”一句,《丹铅录》以为“自晋以后始”。我曾在《函海》里检到《丹铅杂录》,但与《丹铅录》不同,故不知杨氏的证据,不敢断定。又如“红罗复斗帐”一句与晋乐府《长乐佳》一首同,我亦疑非汉代的东西;但我没有旁证,也不敢断定。如今只把这两点记于此,虽不能助证我的假设,也可见此诗疑窦之多了。)

第五,我们再回到梁任公的话。他说什么“情感主于温柔敦厚,而资料都是实现的”。我们不知他何所指,但是长篇的?叙事诗如《孔雀东南飞》之类,在中国的确是凤毛麟角。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中国诗人不能了解叙事诗的性质。例如苏轼便很看不起《长恨歌》,怪它“费教百言而后成”,“寸步不移,犹恐失之”,以为劣于杜甫的《哀江头》(司马光《迂叟诗话》)。然而《佛本行经》及《佛所行赞》(均在《大藏经·杂部》)便是“寸步不移,犹恐失之”的长篇叙事诗。《佛本行经》约一万二千句,有四言,有五言,有七言。它描写佛之出世,费五百余句,三千余言(《本行经》第一)。《佛所行赞》略短些,约一万句,全系五言。它描写波旬魔王的“魔军”,连用三十多个“或”字,与《小雅·北山》末章相似(《所行赞》第三)。它们不但对于原有的事实“寸步不移”地写下来,还加上许多琐碎的枝节——富有文学趣味的枝节。《孔雀东南飞》亦然。它描写服饰及叙述谈话,都非常详尽,为古代诗歌里?所没有的。这一点,我们不能不说是印度诗人的影响,假使没有宝云与无谶的介绍,《孔雀东南飞》也许到现在还未出世呢?,更不用说汉代了。

由此可知,《孔雀东南飞》的的确确不是汉诗了,但究竟作于何时呢?

我们固然不能指定它作于哪一年,但可以指定一个可能的最短时期,指定它最早不得在某时以前,最迟不得在某时以后。

在上文,我们证明青庐是北朝的制度,龙子幡是南朝的制度,但不如华山神女冢之可断定为宋少帝时事。少帝于公元四二三年即位,翌年去位。《孔雀东南飞》之产生,大约不能在此时以前。

至于最迟的限度,自然是《玉台新咏》。但《玉台》究竟作于何时呢?《大唐新语》云:

梁筒文为太子,好作艳诗,境内化之。晚年欲改作,追之不及,乃令徐陵撰《玉台新咏》以大其体。

此说不知何据。按《梁书》卷四云:

(简文帝)雅好题诗,其序云:“余七岁有诗癖,长而不倦。”然伤于轻艳,当时号曰宫体。

可见并无晚年改作的话。又《陈书》卷二十六云:

梁简文在东宫,撰《长春殿义记》,使陵为序。

却并未说命陵撰《玉台》。况且《玉台》明明题“陈尚书左仆射太子少傅东海徐陵孝穆撰”,徐陵官衔很多,不题别的而只题此二个,当可证明此书的?时代。按《陈书》卷二十六又云:

太建元年,除尚书右仆射,三年,迁尚书左仆射……后主即位,迁左光禄大夫,太子少傅,余如故。

《玉台》大约作于后主时。后主喜赋艳诗,较简文尤甚。《陈书》卷七云:

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词,被以新声,选宫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数,令习而歌之。

《隋书》卷十三云:

(后主)又于《清乐》中造《黄骊骝》及《玉树后庭花》《金钗两臂垂》等曲;与幸臣等制为歌词,绮艳相高,极于轻荡;男女唱和,其音甚哀。

可见《玉台》的时代,后主较简文为更合理。徐陵死于后主至德元年,即公元五八三年。《孔雀东南飞》既载于《玉台》内,必不能在此年以后。

从公元四二四年至公元五八三年,恰是一百六十年。《孔雀东南飞》的出世,不能在这一百六十年以外。故我们若说它是齐梁(公元四七九年—公元五五七年)时人所作,不至十分错误的。至于要进一步地把一百六十年缩短为一百六十天,或考求著者的姓名和事迹,那只好让给将来的“《孔雀东南飞》的专家”了。

十四,四,二十三,于北京。

(原载于《学灯》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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