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邪西毒》：探索江湖中的醉生梦死

“佛有云：旗未动，风未动，人心在动。”

人生如梦，何不醉生梦死？王家卫的电影世界就是一个梦的世界，痴男怨女们从梦境中醒来，步入另一个梦境，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有的只是对往事的哀怨和对故人的痴情。六祖慧能讲人之苦，苦在欲而不得，《东邪西毒》里，王家卫借着他解构的《射雕英雄传》里那些大英雄们，讲人之苦，苦在欲而不遂愿。这里的江湖，虽然依旧飘远，飘远到大漠悲歌，湖畔茵茵，但依旧逃不过“情”和“欲”二字。世事如旧，旗还是那个旗，风还是那个风，但人的心，早已随时间的无情侵蚀而淡漠。剩下的，只有片中角色的悲剧性收场和一点点希望之光乍现。

《东邪西毒》的影片画面表现力和叙事风格是典型王家卫式的。高饱和度的画面，考究的构图，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草蛇灰线的叙事风格，一起构成了这个讲述江湖、讲述情欲的现代故事。是的，《东邪西毒》讲的虽是古代的江湖，其内核却是一个讲述现代都市的故事，毋宁说，在叙事主题上，这二者是相通的。江湖的渺远势必会塑造出一个个有血有肉个性张扬的角色出来，这些角色穿越千年的漫长时光，来到现代，便是宣扬个性解放的现代世界里那些情欲之人。他们或者个性有残缺，或者对其他人有亏欠，但正因为如此，他们的个体意识才得以展现出来。他们的故事才成了江湖的故事，成了传奇。

《东邪西毒》在叙事结构上，是以几个独立成章的小故事组成，以农历节气作为不同章节标题分割，兼用主人公欧阳锋的视角为主线贯穿，不可谓不精巧。其叙事手法上首尾呼应，开场的情节和台词直到影片最后一幕才真相大白，让人唏嘘不已。

1.影片的主角欧阳锋与其说像个侠客，还不如说是在现代城市中失意的流浪者

2.黄药师和欧阳锋之间，人物塑造像也不像

3.影片中由张学友饰演的洪七则是另一种人的代表

故事的开头，欧阳锋做旁白，介绍自己离开家乡白驼山，来到大漠开客栈，做杀手介绍人的工作。继而其老友黄药师来访，拿来一壶名曰“醉生梦死”的酒想与之共饮，这壶酒据说喝后可使人忘记过去。欧阳锋觉得蹊跷便没喝，黄药师喝后果然忘记许多往事，故而招惹了和他有仇隙的故人。以此为线索，引出了慕容嫣和盲人武士的故事。二者都是黄药师的故人，都是他对之有亏欠的人。前者曾被黄药师许诺婚娶，旋即又被背信弃义；后者的妻子爱上黄药师，使之不得已离开家乡。再后，黄药师的线索暂时隐去，依次讲了慕容嫣和盲人武士的故事，再讲述穷家女的故事，她的弟弟遭高门陷害，想找杀手报仇，但因贫穷而被欧阳锋这个中介人奚落。再后，是洪七的故事，他离开家乡，一人一刀来大漠打拼，想出人头地。最终因不愿被世俗所累，离开大漠和欧阳锋。最后快到结尾时，线索开始收敛，倒回到黄药师访欧阳锋之前，原来他去了白驼山，见了欧阳锋的旧爱兼大嫂，大嫂病死，托黄药师带“醉生梦死”予欧阳锋，一切回到电影开场。电影的最后，欧阳锋得知旧爱已死，便喝掉黄药师剩下的半壶“醉生梦死”，一把大火烧掉客栈，策马奔向故乡。

全篇讲了六个独立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有独立的主题：黄药师的故事讲的是愧疚；慕容嫣的故事讲的是伤痛；盲人武士的故事讲的是归乡；穷家女的故事讲的是执着；洪七的故事讲的是不改初心。最后，所有的线索汇聚到主角欧阳锋这里，他对旧爱有亏欠，因他不愿袒露心意眼睁睁看着爱人嫁于自己的哥哥；他的伤痛只能由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而慢慢被舔舐；他意图归乡，却直到昔人已逝才罢；他执着于过去，想要遗忘又无法遗忘，所以看不见未来；他不改初心，选择与自己和解，寻到了自己的初心，一切归于寂灭，回到白驼山，终成一方霸主。

片中每个故事的主人公都是欧阳锋的一个侧面，但每个人又都是完整的个体，都有自己的追求和遗憾。其中，黄药师尤为突出。片中把他塑造为一个真正的浪子，到处留情，却处处无情，就像他自己说的：“我想知道被人喜欢的感觉是什么样的，结果我伤害了许多人。”(www.zuozong.com)

黄药师是个无法爱人却想要爱人的可怜人，他无意中伤害了无辜的慕容嫣，只因他醉酒中一句戏言；他也伤害了自己的老友，那个盲人武士。武士的妻子爱上他，他却既不选择负责，也不选择解释，与武士日生间隙。所以武士才会对他说“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与黄药师相处得越久，受的伤害越多。最后，黄药师找到了自己的爱人，她竟是自己的好友欧阳锋的旧爱，且她依旧对欧阳锋痴痴不忘，所以他没法直面这段爱恋。在欧阳锋与她之间，他不过是个陌生人。他伤害了很多人，终被人所伤，对这些，他只能选择遗忘，选择逃避。他逃到东海之隅的桃花岛，不再与故人故事相见相念。

这是影片结尾的镜头，与影片开头相呼应，形成一个环形结构

除了黄药师，盲人武士的故事也尤为令人动容。他天生残疾，三十岁就失明。他离开家乡，离开妻子，是因为不愿意伤害她，现在他想回去，是因为他思念她，怕再也见不到她。但是，命运让他无法归乡，让他死在了马贼的刀下。在现实中，盲人武士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的妻子和朋友背叛了他，他成了盲人，最后悲惨地死在了异乡。但是，他的故事悲而不怨，他被命运捉弄，却尽力拼杀，不愿向命运低头。可以说，《东邪西毒》里的盲人武士最接近一般意义上江湖英雄的角色定位。

而那个王家卫重构出来的所谓“洪七”，是一个刚从家乡出来打拼的年轻人，和无数来到大城市打拼的现代年轻人一样。他很穷，买不起鞋，但他的脊梁骨很硬，不愿轻易接受人的施舍。虽然他一时被世俗所改变，不愿意帮助穷家女报仇，但他不愿成为和他眼里欧阳锋、他的中介人那样世故的人。所以他为了一盒鸡蛋，帮穷家女报仇，并为此付出了一个手指的代价。对此，他对欧阳锋说：“我和你分别，就在于我可以为了一个鸡蛋杀人。”

正是洪七，教会了欧阳锋不忘初心，在得知了自己爱人死去的消息后，他痛苦万分，想喝掉剩下的“醉生梦死”去忘记痛苦，却发现这只不过是爱人开的一个玩笑，世上没有什么能让人真的忘掉过去，越想忘就会记得越清楚，因为你在这时选择不与自己和解。可以说，欧阳锋是一个与黄药师完全相反的角色，后者到处施爱，前者却处处拒绝；后者想被人爱而去爱人，前者想不被人爱而去不爱人。所以欧阳锋的爱情注定是悲剧的，眼下的事，只不过是他愿不愿意接受自己，愿不愿意与自己和解。影片的最后，欧阳锋从穷家女留下的鸡蛋篮子里拿走了一个鸡蛋，这说明他在最后做出了和洪七一样的选择：“我以前想知道山的后面是什么，（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不想知道山的后面是什么了。”

这就是《东邪西毒》，一部讲江湖，也讲现代人的故事。它娓娓道来，温而含毒，这毒，就是记忆的毒，就是愧疚的毒，就是伤痛的毒。这毒不能被醉生梦死的浑浑噩噩所化解，反而只会越积越深。这记忆的毒需要记忆自己来化解，需要自己面照自己，与自己和解，才能在对往事的追忆中，寻找到继续前行的勇气。

总结

可以说，三部电影，是远远无法将“武侠”和“江湖”的全部内涵都展现给读者朋友的。但是，因为这三部电影都是武侠影史经典中的经典，通过对这三部电影的观看，又似乎能够触摸到那个看似缥缈的江湖世界。这个世界是全体中国人的理想世界，这里没有现实生活的重负，有的只是快意与快乐。但它似乎也并不是那么缥缈，它仍然是中国人内心的反映，正是通过它，才能让外国人以及中国人理解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在如何生活。

时至今日，我们仍然生活在“江湖之远”与“庙堂之高”的矛盾之中。我们一方面想要出脱，想要自由；另一方面，又想在现实生活中大展宏图。这一矛盾是中国人内心中对理想生活理解的基本模式，这一模式即便到现代，仍然深深影响着中国人的生活，是我们对待自己与社会关系的基本思考模式。这样一来，以江湖作隐喻，反映现代中国都市人的生活，则并非将“江湖”概念解构了。正相反，它拓展加深了“江湖”本身，让其在现在、在将来，永远有旺盛的创造力与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