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靖皇后(1565—1611)是明代万历皇帝(1573—1620在位)的一位妃子,在她的墓室里,陪葬有一双醒目的高跟女鞋,对于明代流传的“微型化”新品味,这可说是最佳的物质证据。鞋身以浅红色花缎制成,尺寸很小,全长仅12公分(4. 8英寸)(见图十八,第3号)。微微翘起的鞋尖,仍然保留了前代女鞋的弓形轮廓,但这块4. 5公分(1. 8英寸)高的筒状鞋跟,却已宣告了一个全新时尚体制的来临。鞋尖两侧绣有莲蓬荷花纹,鞋尖底部则绣着松竹纹。筒状鞋跟的平面为椭圆形,长宽分别为7公分(2. 8英寸)和5公分(2英寸),其制法先以多层草板纸相叠,用合股丝线钉在一起,然后再包上红素缎而成。[186]
孝靖皇后即恭妃王氏,“皇后”是她死后才追封的头衔。她的宫廷生涯起于内宫,本来担任太后跟前的宫女,偶然地被万历看上,发生关系,并有了身孕。1582年7月,她被封为皇贵妃,两个月后,为万历生下了第一个儿子,也是日后的太子和嗣君。那时,万历的心思已经转到别的地方,而且煞费苦心地想要册立宠妃郑氏的儿子为太子,结果不但徒劳无功,还把宫廷生活搞得乌烟瘴气,内斗连年。孤寂凄凉的王恭妃于1611年去世,遗体原本葬在他处,但因1620年万历驾崩之后,她的儿子朱常洛继位,作为新皇帝的生母,她的遗骸得享殊荣,移葬至规模宏大的定陵,置身于万历及其正宫孝端皇后之旁。[187]出身低微的孝靖是位典型的灰姑娘——只不过,她并没有如童话般“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孝靖棺内的陪葬品,包括了四双12. 9公分(5. 2英寸)长的平底“凤头鞋”。棺椁南侧有一只箱子,内装两双“云头鞋”,长仅10. 5公分(4. 2英寸)。[188]她的高跟鞋鞋身,与云头平底鞋类似,底部也看不出附有当代作家所惊叹的弓形木底。可能孝靖的高跟鞋只是一个雏形,标志着过渡到新兴时尚体制之前的阶段,也体现了万历时代的富裕和矛盾。诚如卜正民(Timothy Brook)在《纵乐的困惑》(The Confusions of Pleasure)里所描述的,来自美洲新大陆的白银,作为交易丝绸和瓷器的货币,大量涌入中国,动摇了帝国的道德基础。煽情的女性足服,具体而微地展现了金钱经济的诱惑和危险。
关于都会时尚体制,尤其是弓形木跟的华丽,在《金瓶梅词话》这部小说里,有着最生动的表述。《金瓶梅词话》初版刊行于1618年,不过早从1596年起,它就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于世。文学史家商伟指出,这部小说所展现的凡俗特质,正足以象征着它的现代性。小说的舞台乃是商人西门庆的宅邸,在里面,他与一妻五妾,以及众多奴仆、婢女和食客,共同构成了一个充满琐碎物事而真实具体的世界;小说的内容宛如一部百科全书,透过闲话杂谈般的笔触,生动地勾画了这个生活世界的日常性。总体而言,从这部小说里,我们看到了欲望的无尽延伸,也看到了万历年间文化市场里文字本身的挥霍无度。[189]
《金瓶梅词话》的百科全书特质,表现在作者对于诸如鞋子这类日常生活物件细节的大肆铺陈。书中几场与细琐“鞋事”有关的情节,对于女对男的挑逗、女人竭力往上爬升,以及女人间的相互竞争,都有淋漓尽致的发挥;就“金莲崇拜”的兴起,以及小说情节的发展而言,这三项互有关连的主题,都占据极为关键性的位置。在第四回,西门庆和有夫之妇潘金莲坐在王婆茶坊喝酒,两人极尽暧昧之能事。西门庆刻意将一双筷子拨下地面,掉落在金莲的小脚之旁,然后单刀直入地表露他的欲念。
西门庆连忙将身下去拾箸,只见:
妇人尖尖,刚三寸,恰半扠,
一对小小金莲,正在箸边。
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
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唣!
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搭我?”
绣花鞋的情欲含义是如此的明显,即使捏鞋尖的动作,也立刻被解读为性挑逗。
当下两个就在王婆房里,
脱衣解带,共枕同欢。[190]
金莲的美貌,尤其是她的小脚,是她的成功之钥。为了成为西门庆的第五房妾(即“五娘”),她谋害了她的小贩丈夫,埋下了她在小说结尾前身遭报应惨死的祸由。在西门家的日子里,金莲遇到了对手宋蕙莲,后者是一名仆役的妻子,一双缠足,比金莲的还纤小。[191]两人的争斗,在第二十三回浮上台面。一日,西门庆为了跟“奴才媳妇”蕙莲私通,向金莲借房间遭拒,只得与蕙莲到花园一处山坞壁间苟合过夜。金莲后来悄悄到了花园内偷听他们说话。
〔蕙莲〕又道:“冷合合的,睡了罢,怎的只顾端详我的脚?你看过那小脚儿的来,想我没双鞋面儿,那个买与我双鞋面儿也怎的?看着人家做鞋,不能彀做!”
西门庆道:“我儿,不打紧,到明日替你买几钱的各色鞋面。谁知你比你五娘脚儿还小!”
妇人道:“拿甚么比他!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试了试,还套着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样子周正才好。”[192]
蕙莲打出她的王牌,给了金莲重重一击;偷听到这段话的金莲,其愤怒可想而知。蕙莲的精巧小脚,终究未能让她跻身西门庆的“妻妾”行列;后者的身份地位象征,就包括了专属自己房间的特权,以及设计和缝制花俏足服的余暇。然而,在这段情节里,败下阵来的灰姑娘还是有所斩获,为自己赢得了坊间贩售的各色鞋面。在西门家里,她毕竟又向上升了一级。
在西门庆宅邸里,做鞋是一种阶层化的劳动。蕙莲与其他仆妇一直担负着缝制鞋底的差事,这是一项利用空闲时间进行的劳作,也是无数农村妇女的生活写照。即使在将近三个世纪之后,这个景象也没什么改变,如同蒲爱德(Ida Pruitt)在山东乡间看到过的,当时她的邻居正坐在院子里。
在木板上面粘贴碎布——这些都是剩下的或从破旧衣服裁下来的零碎布片。然后将木板斜靠着墙壁曝晒,等到整片碎布板干了之后,将之从木板上扯下来,剪裁成鞋底大小的布面备用。再用麻线绳将布面串缝成厚厚的一块鞋底,在我的感觉上,好像每个女人一直都在做这项工作。每家的窗台上,总是放着尚未完成的鞋底,长长的针还插在上面,旁边搁着小钻子和一捆麻线绳,以便在家务空档,可以随手拿起来缝个两针。[193]
相形之下,宅中女主人们则着手设计和制作鞋面,态度极其认真仔细。《金瓶梅词话》第二十九回的一开场,就描写了她们对于花样设计细节的专注:
话说次日,潘金莲早起,打发西门庆出门。记挂着要做那红鞋,拿着针线筐儿,往花园翡翠轩,台基儿上坐着,那里描画鞋扇,使春梅请了李瓶儿来到。(www.zuozong.com)
李瓶儿问道:“姐姐,你描金的是甚么?”
金莲道:“要做一双大红光素缎子,白绫平底鞋儿,鞋尖上儿扣绣鹦鹉摘桃。”
李瓶儿道:“我有一方大红十样锦缎子,也照依姐姐描恁一双儿。我做高底的罢。”
于是取了针线筐,两个同一处做。
金莲描了一只丢下,说道:“李大姐,你替我描这一只,等我后边把孟三姐叫了来。她昨日对我说,她也要做鞋哩。”一直走到后边。
玉楼在房中倚着护炕儿,也纳着一只鞋儿哩。看见金莲进来,玉楼道:“你早办!”
金莲道:“我起的早,打发他爹往门外与贺千户送行去了。教我约下李大姐,花园里赶早凉做些生活,等住回,日头过热了做不的。我才描了一只鞋,教李大姐替我描着,径来约你同去,咱三个一搭儿哩好做。”因问:“你手里纳的是甚么鞋?”
玉楼道:“是昨日你看我开的那双玄色缎子鞋。”
金莲道:“你好汉!又早纳出一只来了。”
玉楼道:“那只昨日就纳了,这一只又纳了好些了。”
金莲接过看了一回,说:“你这个到明日使甚么云头子?”
玉楼道:“我比不得你们小后生,花花黎黎。我老人家了,使羊皮金缉的云头子罢!周围拿纱绿线锁,出白山子儿上,白绫高底穿,好不好?”
孟玉楼随着金莲来到花园之后,问金莲道:
“你平白又做平底子红鞋做甚么?不如高底鞋好看。你若嫌木底子响脚,也似我用毡底子,却不好?走着又不响。”
金莲道:“不是穿的鞋,是睡鞋。”
前一晚,金莲的一只红睡鞋被下人的儿子偷偷拾去,后来虽然寻回,但已脏了,所以只得穿着一双“大红提根儿”的“绿子睡鞋儿”就寝。迷恋红鞋的西门庆叫金莲赶紧再做一双新的。[194]
孟玉楼有关木底包毡的建议,是一种唯有女人才会想到的妙招。比起我们曾经检视过的笔记记述,这个场景不只表达了高底鞋的华丽,而且也告诉我们一个事实:高底时尚的缔造,正是那些设计、制造和穿着它们的女人。[195]她们对于布料选择、色彩搭配,以及鞋面设计的关注,一方面诉说出鞋履在她们整体服饰中的重要地位,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做鞋带给她们的愉悦感。同样显著的还有,做鞋这项活动,如何与她们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又如何强化了女性之间的情谊与竞争。
我尚未发现任何17世纪的木底高跟鞋实物,这段小说情节有助于说明其中的缘故。高跟鞋乃是一种花俏的消耗品,需要花费许多精神设计和制作。它们很容易弄脏和磨损,甚至在脏损之前,它们经常就已经过时了。仅仅在两天之内,富有创造精神的孟玉楼,就又为她的衣柜添加了一双新鞋。像是西门庆答应要从外面买给蕙莲的鞋面,必然给了家中女子一种想要在式样上求新求变的动力。因此,随着时尚圈的品味沉浮,绣花鞋此项攸关女性自我呈现和男性情欲想像的物品,虽然不可或缺,但又讽刺地随时可以抛弃,其光华仅如昙花般短暂绽放。
金莲急于缝制一双新的红睡鞋的心情,仿佛提醒我们,在时尚暴政之下,没有缓冲期这回事,不舍昼夜,无分内外。不仅绣花鞋为然,全套华丽足服,从睡鞋到裹腿布,都是衬托“金莲”华丽神秘氛围的要角。睡鞋就外形而言,除了是软底之外,与平常外出穿着的平底鞋相差无几,不过,睡鞋与西方的胸罩和内裤一般,都具有私密和煽情的含义:并不是说从不脱掉它们,而是说,比起袒露本身,遮蔽以及随后的宽衣解带过程,更惹人遐想。[196]
还有更难启齿的,即,裹脚布的松解。在金莲崇拜的极盛期,裸露双足已成了一项禁忌,连在《金瓶梅》所有性爱场景里,总共也只有一幕,对于裸足景观,有一些暗示性的描写。这是一幕酒后纵欲交欢的场景:西门庆将金莲的“红绣花鞋儿,摘取下来戏,把他两条脚带解下来,拴其双足,吊在两边葡萄架儿上。”[197]这一幕出现在第二十七回,可说是这部小说最著名(也是最恶名昭彰)的段落之一,它既象征着西门庆大宅里的纵欲过度,也打破了视觉上的和文本上的一贯禁忌。赏玩家李渔在他于1657年完成的艳情小说《肉蒲团》里解释道,裸足之所以是一项禁忌,乃是因为小脚除去遮蔽之后,终将令人倒胃。在一幕床戏情节里,主人翁未央生剥光玉香的衣服,“除了脚上褶裤不脱,其余衫裙抹胸等件,一概卸得精光。”李渔还加上他的解说:“三寸金莲,毕竟要一双凌波小袜罩在上面,才觉得有趣。不然,就是一朵无叶之花,不耐看了。”[198]
身为睡鞋或高底设计者、制作者和穿着者的女人们,巧妙地布置了一场遮蔽和幻觉戏法,从而操弄了观看者的目光。她们的技巧,是把纷乱杂沓的世界,浓缩、化约到她们的底妆——红缎,还是白绫?销金,还是绿线锁?对于绣鞋的鞋身外缘、鞋底,特别是鞋尖,这种种细琐的部位,做鞋女子大费周章地细心整治,借以将世上无穷无尽的欲求和幻想,聚焦到她的身体自我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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