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对小脚的赏玩，其中心思想，我称之为“功能美学”，在他看来，缠足最可贵的，不是脚的尺寸，而是能否保持动作的灵活度。如果把双脚缠得过小而变为跛足，那么它们反而就成了一种累赘（“累”）；反之，要是缠得适宜，脚虽小而仍有其功用（“用”），既可改变步履姿态，又能突显女性的优雅气质。他所欣赏的特质，部分可见于他对吟唱、舞蹈和戏剧等方面表现的要求，另有一部分反映在他对自然美的钟爱。因此，当一位贵人竟以千金购买一名唤做“抱小姐”的丽人，李渔忍不住出言讥讽。这位“抱小姐”的脚实在太小，寸步难移，“每行必须人抱”，因此得名。像这样一个“泥塑美人”，李渔认为，“数钱可买，奚事千金？”在他看来，“造物生人以足，欲其行也。昔形容女子娉婷者，……皆谓其脚小能行，又复行而入画。”“抱小姐”透露出一种对于尺寸的执著，然而，过犹不及。在竞争的环境下，极限美感的追求，已臻走火入魔的田地，结果不仅不自然，而且不折不扣地违反了人性。就17世纪一窝蜂的小脚癖好而言，功能美学不失为一种矫正的手段。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李渔颠覆了我们现代人的身体感觉：在他的时代，由于缠足已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实践，对于中上阶层受人尊重的正妻和姬妾而言，缠才是“自然的”，不缠才不自然。[89]此外，在缠足妇女当中，“自然”与“勉强”的区别，取决于一连串细微渐进的条件，品鉴者必须借助视觉、嗅觉、触觉等感官能力，再加上辨识能力，方能体察得出这些微妙的差异。李渔如此向潜在客户提出他的专业意见：“‘验’足之法无他，只在多行几步，观其难行易动，察其勉强自然，则思过半矣。直则易动，曲则难行；正则自然，歪即勉强。直而正者，非止美观便走，亦少秽气。大约秽气之生，皆强勉造作之所致也。”[90]
李渔的坦白，近乎残忍。因为，每当他强调女性灵活度的重要性时，总是毫不遮掩地让人知道，女人好似可以买卖交易的欲望物品般，被标定、摆列和端详。因此，最令人好奇的，莫过于他对“天（自）然身体”的定义，竟然包括女子——被当成物件和商品的女子——要懂得回眸，反过来对她的买家凝视。在《手足》的前一则短文《眉眼》里，李渔将“相”女的方法，做了一个微妙的转折，由“相面”，轻轻巧巧地代之以“相目”，因为他认为，一个女子的心思、聪慧和秉性——她的内在——在相当程度上，可由她的眼睛形状、黑白比例，以及眼珠转动的方式得知。眼睛的动作则又与她的步态密不可分。李渔并不特别着迷于某个身体部位，但对于动态的全身，情有独钟；他的审美态度，是建筑在一种两性的“同时”状态之上，亦即，使女人的身体与男人的感官认知得以在同一具体时空里共存。就清初来说，这正是他的赏玩风格独一无二之处。
此一“同时性”也要求男人细腻的动作配合。李渔建议，为了捕捉她自然的眼睛动作，赏玩家必须改变世俗有关“动/静”和“高/低”的阶级区分；在空间位置上，要与女子互换：“一曰以静待动，一曰以卑瞩高。目随身转，未有动荡其身，而能胶柱其目者。使之乍往乍来，多行数步，而我回环其目以视之，则秋波不转而自转，此一法也。妇人避羞，目必下视，我若居高临卑，彼下而又下，永无见目之时矣。必当处之高位，或立台坡之上，或居楼阁之前，而我故降其躯以瞩之，则彼下无可下，势必环转其睛以避我。……而勉强自然之中，即有贵贱妍媸之别。”[91]因此，女子的眼眸不但反映了她的身体动作灵敏度与自然度，而且也判别了她的“阶级”高下。(www.zuozong.com)
如果不愿那么讲究，还有另一个较粗鲁的方法，虽然也是简单的目光接触，但是游戏规则改变了。此时，李渔将我们导引至一种精巧的诱惑之舞：含羞佳人“回视”以躲避男子的目光。女子不再是列队待人挑选的人偶，也不再像是赛脚会里并坐在板凳或高台上的参赛者。只要将李渔的文字与现代的赛脚会记事相比，或者与17世纪其他论及买卖少女的人肉市场场景的文章相比，就可发现，李渔的功能美学确然独树一格，令人耳目一新。[92]我们在现代所强调的“客体”与“主体”之别，显得过于二元论和机械论，难以捕捉这些女子与观者之间的动态关系。一名女子从她的客体地位之中，表现出某种形式的主体性；作为一个恰如其分的“客体”，她将拥有内在美、灵活度，以及注视和自然回视的能力。
李渔视“自然”为观者与被观者之间巧妙配合的一种舞步，他的此一论述接着还提供了一些诀窍，教人如何拿捏时尚窍门，进一步提供视觉上的享受。其途径并不是强控自己的身体——例如刻意绑紧裹脚布——而是操弄观看者的视线。因此，“袜色尚白，尚浅红；鞋色尚深红，今复尚青。”最显眼的则是鞋子的设计：“鞋用高底，使小者愈小，瘦者愈瘦。”不过，由于一心想要在赛脚会争胜的大脚妇女，常会在鞋子上动脑筋，耍些障眼法的小手段，鱼目混珠。有鉴于此，真材实料的小脚妇女反而开始穿上平底鞋。李渔建议道：“高底不宜尽去，只在减损其料而已。足之大者，利于厚而不利于薄，薄则本体现矣。”装饰也同样重要；当时流行在鞋尖饰以一颗如粟粒般大小的珍珠，在他看来，就极富巧思。[93]从这些评论可以看出，在17世纪充满竞争意味和焦虑感的时尚体制里，缠足所具有的主导性地位。
李渔的实用建议，清楚地传递了一项讯息：只要有充分的财力、足够的闲情，再加上李渔的些许点拨，每个男人都可以享受宛如传说中大同名妓那般迷人的姬妾。透过功能美学，大同脱离了地理羁绊，而成为可携式的情欲想像域。经过完整调教的姬妾，体现了大同的风情——往昔只有皇帝才能享受的风情——她们仿佛从图画里走了出来，娉娉袅袅地走进每个家父长的府邸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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