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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的自恋和窗台上的甲壳虫

时间:2023-07-2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第二天,他就管我叫姐,于是,我就多了一个叫九九的弟弟。多少年后,九九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九九当初觉得很对不起我。九九真的是一个自恋到一定境界的男孩子。他笑得一脸明媚,就像窗外肆虐的朝阳。

九九的自恋和窗台上的甲壳虫

我们有时会站在天台高高地围墙上向远处眺望,脚下是城市暧昧的灯光和纵横的街道,头上是璀璨的漫天星斗和黑琥珀色的天空,风从四面八方向我们涌来,我们的发丝在风中交舞飞扬。他拉着我的手,指着眼前银色的世界说,看,这是我们的国度。我一脸得体的微笑,好像在母仪天下。

(一)

梦的开始总是一团晃动着的白色水雾,耳边有流水的声音潺潺如潮涌,然后一切开始变得清晰,好像美人鱼为了追逐阳光浮上水面,白色的雾气逐渐散去,幻化成了有质感的表面光滑的白木窗台。一缕阳光打进,透过通亮的水晶玻璃,折射出旖旎动人的色彩,传递着脉脉温存与光明。我就坐在那个白木窗台上,看上去一脸祥和,背靠着被阳光抚慰过的墙壁,双手抱膝。身旁飘涌着一抹淡绿色的窗帘,轻盈如蜻蜓的薄翼,被不知从哪吹来的风抚弄着,宛转飘动,却始终将窗台包裹在自己的臂膀里,不露痕迹。窗外是一个小小庭院,阳光在到处蔓延,青绿色的小草铺满了连绵低缓的小坡,野花小心翼翼地绽放,不敢抢走谁的风采。没有声音,只有浮云,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而安宁,好像那风尘仆仆的心也一下找到了归宿,洗尽铅华,倦懒地在温暖的阳光中沉沉睡去,再也不愿苏醒

这个梦我做得百转千回,我想,上辈子,也许我是一只住在白色窗台上的甲壳虫,只有在那个四面封闭的狭小空间里,我才能停止奔跑,安静踏实地在阳光下睡着。

我妈说我从小就不是一个让人心疼的孩子,她说我10岁以前每次过春节,必会哭得淅沥哗啦,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任谁也劝不住。她问我为什么,我怯怯地想,没准是压岁钱给少了。我在梦里见过那幅情景,不止一次,一个小女孩,穿着鲜红的鼓嚷嚷的小棉袄,提着小红灯笼,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四周没有人,背后是一个深深宅院的大门,门板陈旧而高耸,上面贴着门神春联,门洞里黑黝黝的望不到尽头。四周回响着爆竹的声音,弥漫着火药的清香。但是,那个小女孩在哭,她嘤嘤地咬着下嘴唇在哭,不敢哭得大声,却又抑制不住地在抽泣,泪水晶莹地从脸庞滑落,滴在雪地里,留下浅浅的痕迹。我觉得她好可怜。如果我是她的母亲,我一定跑过去一把把她搂在怀里,使劲地抱她,拼命地吻她,用所有的柔情来安慰她,让她在我的怀里慢慢流泪,用我的全部体温将她的眼泪化干。但是,她的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她就自己站在那里哭,任凭雪花落在她细软的头发里,融化。没有人过来安慰她,没有人过来抱抱她,甚至没有人过来看她一眼。她的母亲说她,不可人疼。

多少年后,我想,那过年的热闹可能让年幼的我体会到了最深的不安定……

(二)

我从小就生活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我在那个环境生活了18年,却始终无法让自己了解它,接近它,喜欢它。我总是站在生命的罅隙里四处张望。我习惯低着头顺着墙根急急地赶路,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回头;习惯在睡觉的时候用被子蒙上眼睛,后背紧紧地抵着墙壁;习惯在接近破晓的时刻奋力从黝黑粘稠的梦魇中挣脱,浮出水面,着急地睁开双眼,寻找破窗而入的朝阳;习惯当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打开屋里所有的灯,然后坐在沙发上试图将门板看穿。这世界有太多的不确定,它对我来说像永世无法钻破的纠缠。我是一只容易受惊的甲壳虫,迈着慌张细碎的足步,在众人的注视下四处奔逃。眼里游离着氤氲,身体紧紧地贴着地面,做着最完美的逃命姿态,心里却有着宿命般的绝望……无处可逃……

在阳光普照的世界里,我是个全国重点高中的高三学生,做着团支书的职位和校刊编辑,并为着以更高的分数进入那所著名的青灰色围城而不懈努力。老师说,“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我很听话。别人看来我是个性格开朗的女孩,有着最明媚最阳光最干净最动人心魄的笑容,但我对这有点儿恍惚。

今天是个平凡的日子,我像往常一样在六点半准时醒来,然后下楼去食堂喝下一杯速溶咖啡吃一小块蛋糕,再到一号窗口那个左边镶着一颗金牙的师傅手里买两块蛋挞——蛋挞是带给九九的,他叫我姐,坐在我斜后。

九九是个奇怪的男孩子。他长得很高很帅气,笔挺的鼻梁极像希腊石雕。他喜欢踢球,曾经把球从学校的小操场上一脚踢到了对面街的饭店门口;他也曾因为铲球而弄折了左脚脚腕。他说他喜欢足球猛烈撞击带给他的神经上的兴奋,说这话的时候,他一脸氤氲。他在球场上的样子像团跳动的火焰,似乎什么也不能阻挡他前进。球场边总有低年级的小女生声音发嗲的小声尖叫着:“看,九九!”。但当你同他交谈五分钟以上,你就会有些失望甚至想起身离开,因为,他像个巨大的黑洞,把你的阳光、快乐一点一点吸走,你会感到扑面而来的潮湿厚重的棺棂腐朽的味道,还有一团团浓黑的雾气把你的心包裹得几乎要窒息。我觉得他很像周萍,和周萍一样可怜。

高一的时候,我参与组织了全校的新生舞会。上午我给大家发了舞会的入场券,刚讲到需要自己带舞伴这一条时,一大帮男生已经抱起足球吆五喝六地冲出了教室,出门时不忘把入场券攒个小纸团以高手投篮的姿势潇洒地扔进垃圾筐。这群人中当然也包括九九。他是最后一个,随手把门轻轻地带上。下午上课,我递了张小纸条给他,上面写着,“请做我的舞伴”,里面卷着一张入场券。后来,他真的去了,大部分男生也去了,因为我让每个女生都递出了一张小纸条。那天大家玩得很开心,只有他,站在二层高高的栏杆后面,任凭彩灯在他的脸上肆意撩拨,无论我们怎么叫,他都不愿离开那片黯淡的阴影。

第二天,他就管我叫姐,于是,我就多了一个叫九九的弟弟。

多少年后,九九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九九当初觉得很对不起我。我觉得这话太可笑,好像在说一只天上的飞鸟觉得很对不起海底的珊瑚一样莫名其妙。我想可能那张纸条,那场舞会让九九误会了,于是他选择了一个让我死心让我绝望让我痛彻心扉又让他自己无可指责的方式向世人表明他的纯洁、高贵与不可侵犯,于是,他叫我姐了。

九九真的是一个自恋到一定境界的男孩子。

拿着蛋挞回到班,九九已经从家里过来。我把蛋挞放在他的桌上,顺手把他摊开的课本整成了一摞。“谢谢姐姐,姐姐真好!”他笑得一脸明媚,就像窗外肆虐的朝阳。有时,他真像个孩子。

课间,在对面语音室上英语课的卉儿照样溜了过来,立刻有人欢呼,一群女生迅速围了上去。自从转到文科班后,每个礼拜的今天她都会溜回来“拜见父老乡亲,重温集体温暖”。我笑着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说些明天有风别忘了加衣服的体谅话。猛一抬头,就看见九九的桌子后面空空荡荡,我的心禁不住也空荡了一下。他还是走了。我把卉儿的手递给身旁的人,悄悄走出了教室。走廊尽头的窗前一个孤独的孩子在俯视着窗外,臂肘支撑着窗台,看上去那么牵强。“其实,自然一些,也许她会接受你。”我把话说得那样轻,生怕吓到他。楼下有一群高一的孩子在上体育课,他们在操场上追逐着皮球,幸福的欢笑、奔跑、流汗、跌交。“你有几个月不踢球了?有时间还是锻炼锻炼吧,踢完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看着楼下一个一个跳动的精灵,忍不住笑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用颀长的手指在白玉似的鼻子上轻轻划了一下,“足球不要我了。”我突然就觉得那蓝得透明的天空似乎马上要飘过来大团大团的乌云,让人窒息的乌云。“姐,你会不会哪天就不要我了?”我把头摇得像个受惊的孩子。“我只剩下姐姐了。”他恬静地笑。我仰头瞅了瞅外面的天,起风了。

下午放学后,卉儿跑回来和我一起出板报,她写我画。她一边把“距高考××天”拼了小命般地往黑板上刻,一边叽里呱啦一句一句唠叨着现在生活的阴郁烦闷痛苦绝望,我就笑着安慰她,“咬咬牙撑一下就过去了,天上地下有我陪着你,咱不怕,我相信你,肯定能行!”她突然就不刻了,歪着小脑袋瓜儿看着我,像襁褓中的婴儿看着自己慈祥的外婆,她跟我说,“叶子,我真羡慕你,你总是那么快乐又自信,所有人看到你的微笑都会感到温暖。”这话听得我很受用。

这时,若瞳走过来了,她拍拍我的肩膀说,送我回宿舍。我说,好。

若瞳的宿舍不跟我的在一起,她的与学校隔着一条街。有些女孩天生就是上帝的宠儿,她们来到这个世界的职责就是告诫世人不要太骄傲,她们通常拥有曼妙的身材、娇好的面容、聪慧的头脑、完美的性格、高雅的气质和一个富有的爸爸。若瞳就是这样一个宠儿。

我两手插在兜里晃来晃去地游荡,若瞳斜挎着一个单肩背走得仪态万方。我偷偷地瞄了她一眼,发现自己还是没有逾越她的肩膀。

“我爸让我下个月回香港。”

“好……恩,一路顺风……”

“叶子,你喜欢我这条FolliFollie的手链吗?”

“很适合你,你皮肤白,可惜我戴不进去。”

“这个CHANEL的背包是今年的最新款,如果你想要……”

“谢谢,但我背着它会古怪得像乞丐戴劳力士一样遭人围观的。”

“那只德国的小黑熊你不是一直跟我抢吗?”

“不跟你抢你会像现在这样爱护它每天晚上抱着它睡觉吗?其实我更喜欢中国大熊猫。”

“那盒JohnZorm的原装CD其实也可以送给你的……”

“我觉得流行乐的糟粕比爵士乐更适合我的品位。”

“叶子,你知道吗?你是我的好好好好朋友,一直都是,永远都是……”

我的心尖锐地疼了起来。

我在高中认识的第一个同学就是若瞳。那天报到,我去得有些晚,心急火燎地往教室一路狂奔,途中看见一个高佻窈窕打扮入时的女孩背着小休闲包听着mp3扭搭扭搭地往同一方向溜达。等我气喘吁吁地在座位上坐定了好一会儿,那个女孩才满面春光地出现在了班门口。她优雅地向老师颔了一下首,然后气定神闲地坐在了我身边的空位子上。我看出老师很剧烈地犹豫了一下是否该给她端杯水递把扇子,顺便打探一下这位是哪个国家元首的千金。很显然,那个女孩就是若瞳。

骨子里的骄傲让我们顺其自然地成为了好朋友。像很多朋友一样,我们形影不离,无话不谈。卉儿就曾一脸憧憬地对我说,真羡慕你们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说实话,我很为有这样一位朋友感到自豪,经常有其他班的男生跟我打听若瞳的情况。但渐渐地,青春期女孩特有的敏感和嫉妒侵蚀了我,我受不了每天走在一个比我高比我苗条比我漂亮比我人缘好的女孩身边了,那不是一向以优秀著称的我所能习惯的位置;我受不了喜欢自己的男孩夸她长得出众,受不了自己喜欢的男孩对她穷追不舍,受不了老师家长一个个对她赞不绝口,受不了她被人称赞时一脸陶醉地说,如果美丽是种错误请让我一错再错。每次看到她阳光泛滥般的笑脸时心底油然升起的自卑几乎将我整个摧毁。终于有一天,我对她说,瞳,我们还是不要做朋友了。若瞳没有看我,她连思考一下都没有,她说,无所谓。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简直龌龊到了极点。一瞬间,我就希望找个墙角,锁上门,拉上窗帘,安安静静地躲进去,然后一辈子也不出来,任八百头牛拉我我也不出来。多少年后,我想,如果当时她哪怕表示出一点挽留,我也会一如既往地爱护她,在她不想吃饭时给她从宿舍里拿提拉米苏,在她胃疼时跑到医务室里开药,在放学后给她讲数学题,在考800米时紧跟在她身边说着一句一句的鼓励……但她没给我半点挽留,她目光冰冷地注视着窗外,说,无所谓。然后我们就分开了,在精神上分开了,我不再给她讲我昨晚做过的黝黑粘稠的梦,她也不再给我推荐她最近爱听的干净清透的钢琴曲。我们还没勇敢到面对世俗审视与猜测的目光,所以我们还一起吃饭,一起跑步,一起从一个教学楼走到另一个教学楼上课。我们仍然好得像一个人,一个精神分裂的人。

452小时47分23秒以后,若瞳离开了这个城市,巨大的银色飞机从我的头顶轰鸣地飞过,我清楚地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美得撕心裂肺。

瞳留给了我一片梧桐叶,是去年我们一起在秋天的校园里拣的,瞳当时瞧着它说,看,那上面的脉络多像流年。瞳把它做成了标本,在流年上绘下了娟秀得令人心碎的字迹:

我们都太过认真太过敏感太过要强

把自己最脆弱的部分深深埋葬

然后 对着所有人说我不需要可怜我不需要帮忙

你们会看到 我 很坚强

高昂着头 我们始终向谁也无法欲知的未来眺望

微笑 斗志昂扬

却在最黑暗的夜里在别人转身的瞬间流下无法抑制的哀伤

孤军奋战 我们还不够勇敢不够疯狂

那坚定的笑里裹着不可掩饰的缥缈仓皇

曾以为彼此是只有一只翅膀的天使 相互拥抱才能飞翔

却在准备跃下悬崖的一瞬 发现我们的翅膀长出在同一个方向

这个玩笑 真太凄凉……

(三)

夜深了,清澈的月光如水般在窗外旖旎婀娜,我盯着它看得眼睛发涩。舍友们都睡了,屋子里静得只有空气泛起的涟漪。我蹑手蹑脚地爬下床,从柜子里找出那听啤酒,然后穿过空荡荡的走廊一步一步走到了通往天台的小木门,还好,没锁。天台上一如既往的宁静,月光洒在上面,精心地把它布置成一个聚光灯下的舞台,只是演员呢?观众呢?我不知道。我退到阴影里,顺着墙角慢慢坐下,等待着舞台拉开从没有拉起过的大幕。冰冷的墙壁刺激着我的后背,我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今天是重阳节,适合登高,没有茱萸,没有你,但我会快乐的”。我微笑着对着空气说话,把啤酒拉开,一点点倒在地上,他们四散地跑开,像在逃命,在地上形成古怪的图案,牵引着我跌进深不见底的回忆……

“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我对着一个坐在墙角的阴影里的男孩说话,他的四周七零八落的倒着几个啤酒瓶。“坐在这里看天,我觉得很踏实。”这答案我很满意。我挪开了几个空瓶子,坐在了他的旁边。

“你也睡不着吗?”

“夜晚用来睡觉,很浪费。”他的声音听上去像一种玄妙的乐器。

“是啊,每次一到夜晚我就会觉得比较踏实,没有阳光下的赤裸裸,一切看上去都比较朦胧。”(www.zuozong.com)

他的手指轻轻地颤了一下。我寻找着他的眼睛,觉得我们似曾相识。

他叫峰,比我大一后,是我的学长。

那以后,我每晚都会在夜深的时候溜到天台上,而峰总是坐在那个墙角以他独特的方式欢迎我的到来,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说来也奇怪,我从没有在天台以外的地方见过峰。白天走在校园里,操场上,走廊里,食堂里时,我总是会不自觉地在人群里寻找他单薄的身影,但,一无所获。我曾问他,白天你都怎么度过?峰回答我说,梦游。听得我一阵寒冷。

他是属于夜的,我想,也许是夜塑造的精灵。

遇到峰以前,我从没想过人与人之间竟以如此贴切如此了解。我曾给他讲过我那个关于白色窗台的梦,他听完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把手轻轻地按在了我的头发上。他的手是那样宽大,温暖而柔韧,有淡粉色的抚慰从他的指尖一漾一漾地散开,在空气中弥漫,给晃来晃去的心一下就注满了安静。有那么一瞬,我竟然愿意用那个窗台连同窗外的全部风景来换取这只手掌的庇护,我甚至相信只要有了这只手掌,就再没有什么可以让我胆怯。我暗自祈祷能够一生一世躲在那只手掌下,任外面风起云涌、天崩地裂、沧海桑田。

峰说他很喜欢在刮风或者下雨的时候站在窗前看外面飞沙走石、暴雨倾盆的样子,好像整个世界都要坍塌、颠覆、毁灭,但偏下头就看到房间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CD机在安静地唱歌,桌上的咖啡飘着淡淡水雾,时钟在墙上滴答做响,一切都显得格外透明和美好,那感觉真的很棒,好像一百七十多万年以前的原始人站在山洞的遮蔽后面,小心翼翼地窥伺着外面广袤而繁杂的世界。

我说我不敢去竞选学生会主席,因为我不敢站在那个空荡荡的演讲台上接受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那讲台太像个孤岛,我站在那里会忍不住回头张望。因为背后是飘渺的空气,它们席卷着太多的不确定。峰说他喜欢睡那种四边落地的床铺,那样才可以安心的睡着而不必担心床下有双猥琐的眼睛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后背,一直看一直瞧。

我想上辈子也许我不是独自住在那个白色窗台里的,那窗棂的罅隙里一定还隐居着一只黑色的小小蚂蚁,每天它会探头探脑地站在洞口张望,等候我的归来。然后我们肩并肩坐在窗台上看日月沉浮,云卷云舒,一直看到生命的尽头。

峰每晚都会喝很多酒。喝完后他就把空酒瓶从天台扔到楼下的草地上,悄无声息,第二天一早,他从宿舍出来时会把酒瓶捡起来扔进垃圾箱,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这样我们才可以在天台的夜风里畅快地呼吸。这是他的原话,每天我从宿舍出来的时候看着干干净净的草坪,都会想起他的话,然后笑得不置可否。但峰从来都不肯让我喝酒,每次当我想尝尝那无氧呼吸的产物时,他就会暴虐地一把把它从我手中抢走。我质问他,为什么你能喝我却不能?峰说,酒精太让人清醒,还是活得糊涂一些比较快乐。峰希望我快乐。我希望他能活得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快乐。

我们有时会站在天台高高地围墙上向远处眺望,脚下是城市暧昧的灯光和纵横的街道,头上是璀璨的漫天星斗和黑琥珀色的天空,风从四面八方向我们涌来,我们的发丝在风中交舞飞扬。他拉着我的手,指着眼前银色的世界说,看,这是我们的国度。我一脸得体的微笑,好像在母仪天下。

这种在风中飞扬的日子持续了不到一年。有一天,当我像往常一样在夜色中蹑手蹑脚地起身走出鼾声四起的宿舍,穿过寂静的走廊,来到通往天台的小木门前时,我呆住了,彻底地傻在了那里:一个巨大的铁锁粗暴地横亘在我的眼前,彪悍肮脏的锁链在门把手与栏杆间死死纠缠着,那场面丑陋得惊心动魄。风呼啸着从门缝中挤出来,一路狂奔到了走廊的那一头。我慌张地伸出微微打颤的手指用力推了推小木门——它坚强地立在那里,没有打开没有倒下没有腐烂没有破碎没有化成一堆木屑——它让我彻底绝望了。

那天以后我再没见过峰。

我曾在校园里疯狂地寻找过他的身影,弄得自己身心俱疲;后来,当天台门再次被打开时,我也曾进去看过,但那里只有跑来跑去寂寞地空转着的风而没有静静坐在墙角阴影里冲我微笑招手的峰。他走了,离开了,消失了,再也不回来了。我不敢去向老师或同学打听他的下落,因为我害怕,我怕他们会突然站直身子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什么?我从来就没听说过这个人!”那我肯定会立马疯掉。

有时我甚至会想,也许峰只是我一场太过华丽的梦,也许他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切只是我自己疯狂的杜撰而已;但马上我就会狠狠地嘲笑自己的敏感,这世上哪有那么真实又张扬的梦幻?我猜想,峰只是暂时离开了,他去追逐自己的阳光了,他去寻找那个让他安心睡着不用再有任何牵挂的角落了。在那个温暖的角落里,他不用再整宿睁着眼睛一颗一颗数天上的星星,不用再用酒精使自己清醒,不用再摆着寂寞的姿势看着风在地上疲倦地奔逃,他可以安静地躺在一片柔软的羽毛里,睡得像个纯洁的天使。我会站在这里,为他深深祈祷。

手里的易拉罐不知何时掉到了地上,被风鼓弄得四处逃窜。我从阴影里站起身拣起它,径直扔到了楼下的草坪上,悄无声息。高高的围墙依然如故,只是我已再没了站上去的勇气。我向那片承载过太多回忆的阴影微笑着挥了挥手,然后义无返顾地转身融进了漆黑的走廊。

你还记得吗

记忆的炎夏

散落在风中的已蒸发

喧哗的都已沙哑

没结果的花

未完成的牵挂

我们学会许多说法

来掩饰不碰的伤疤

(四)

时间仍然不管不顾的没命地向前跑,转眼模拟考试就迫在眉睫了。大家都忙得有些天昏地暗起来。在这当口,九九突然出事了。

我从卉儿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大概知道了事情经过:那天卉儿从学校出来正往车站走,突然一辆汽车迎面扑了过来,幸亏九九从旁边经过,把卉儿推到了一边,不然卉儿现在只不定在哪个小盒子里待着呢。九九却被车撞了个正着,当场晕了过去。我想起九九曾跟我讲过,他每天放学都会推着车悄悄跟在卉儿后面一直把她送到车站,然后再自己骑车回家。没想到这回真的派上用场了。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九九正坐在床上看书。病房里阳光明媚,雪白的床单衬托着他精致的面孔,像幅太好看的工笔画。他看见我进来,连忙放下手里的书,招呼我坐下。他略显苍白的脸上露着纯洁干净的笑容,一边指着自己打着厚厚石膏的左腿,一边笑着对我说:“姐,医生跟我说了,不会留下残疾的,等我好了以后还能继续踢球!”

“你本可以躲过去的,是不是?”我直直地盯着他闪着亮光的眼睛。我这生硬的问话显然把他吓得有些不知所措。“从学校到车站的路上只有那么一条小胡同,每天那个时间都有大批学生放学,汽车不可能开得那么快。你从小就练足球,完全没有道理会躲不过去!”九九避闪着我探究的目光,支支吾吾地嗫嚅着:“当时卉儿……”“别给我找什么借口,情况根本就没那么危急,是不是?你别把我想得像卉儿一样单纯!”九九不说话了,索性与我对视起来,明亮的眸子里涌动着我永远猜不透的跌宕。

这一次,还是我输了。

我摇了摇头,从书包里拿出上午发的一打儿习题试卷和老师布置的作业放在了床头的小柜上,然后坐在九九身旁的椅子上,一条一条给他讲了后天摸考的注意事项。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我碰到了卉儿和她的妈妈。她们提着一大堆补品来跟九九道谢。卉儿红着脸把我拉到一旁,问我九九恢复得怎样了。我说,还好,幸亏送医院送得及时,应该不会有大碍了,他为你还真舍得拼命呀。卉儿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看得我一阵心疼。

情况似乎全部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了。重点高中的优势这时才体现出来,大家的摸考成绩都出人意料的称心,学校里一派圣洁详和的氛围,连老师们也瞬间慈祥了许多。九九的伤恢复得很快,我想那多半是卉儿带的便当的功劳。卉儿再到班里来的时候,九九也能坐在位子上笑着冲她点点头了。我瞧着这一对小人儿,暗自琢磨,有个那样可爱贤惠的弟妹也真是件美事呀。

高考填志愿的日子耀武扬威地溜达到了跟前。我气定神闲地在志愿书上填了围城的名字;九九放弃了追寻三年的梦想——那所著名的北京工科学院,自作主张地改报了上海的一所经济类院校。我问他,卉儿是要去复旦吧?九九低头不语,笑得像朵羞答答的玫瑰。

高考前三天,我在学校自习的时候看见了卉儿,她的脸上挂满了自信的笑容。我拉着她的手,高兴地给她鼓劲说:“凭你的实力,上复旦肯定没问题。”卉儿笑着摇了摇头说:“我没报复旦,老师说我的成绩发挥正常的话可以试试北大,我决定拼一次……而且,恩……九九不是也留在北京吗?”我拼命地点头,像小鸡啄米,直点到卉儿也笑得像朵羞答答的玫瑰为止。她满意地转过身继续为自己的幸福努力去了,我却再也坐不住。

背着书包走出自习室,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深得看不见尽头,空气潮湿粘稠得令人窒息——这是个多雨的季节。我仰头看天,天斜眼看我,我觉得生活真是可笑,天对我的话不屑一顾。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话说得过于经典,经典到令人绝望。

一路上有人太早看透生命的线条命运的玄妙

有人太晚觉悟冥冥中该来则来无处可逃

一路上有人盼望缘分却不相信缘分的必要

一路上那青春小鸟掉下长不回的白色羽毛……

(五)

一年的大学生活平静地度过了。母校90岁校庆的时候,我和从香港赶来的若瞳一起回去看了老师、校园和曾经的回忆。若瞳更漂亮了,模特儿般的身材很惹人注目,眼眸里却多了一分平易。我们手挽着手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游逛,看着成队的学生从身边走过匆匆赶去上课,面孔上有着我们熟悉的青春活力和年少轻狂。那场景颇让人满足。我指着宿舍楼下那一大片有些泛黄的草坪说,看,瞳,秋天快来了。若瞳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那不是秋天的征兆,那是让,毒药烧的。发现我一脸疑惑,若瞳有些诧异地继续说道:“你不知道吗?我听学长说原来这楼上有一个男孩每晚都在天台喝酒,后来,那男孩在天台上服毒自杀了,死前就把瓶子扔到了这草坪上。为这,学校还把天台关了好长一段时间呢。你住在学校里,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

今天的风真大,吹得我有些恍惚,我紧了紧大衣,说:“哦,是吗,那可能是我忘记了……”然后,对着那片焦黄的草坪笑得不置可否。

你找到那个让你安全的角落了吗?

你可以在那片白色的羽毛中沉沉睡着像个最纯洁的天使了吗?

你还像原来那样把漫天星斗当作自己的恋人吗?

我会一直站在这里

站在旋转着的孤独舞蹈的风里

为你深深祈祷

Bless……

(六)

“当时我们听着音乐/还好我忘了是谁唱/谁唱/当时桌子有一怀茶/还好我没将它喝完/喝完/谁能告诉我/要有多坚强/才敢念念不忘/当时如果留在这里/你头发已经有多长/多长/当时如果没有告别/这大门会不会变成一道墙……”

菲的声音永远都那么撩人心弦。我坐在围城里的草地上,听着音乐,满足地看着大片大片的白云在天空中奔逃,那个白色的窗台躲在云层后面冲我招手,我微笑着向它点点头,不急,生活总会继续,该来的永远躲不开逃不掉……

我们都是甲壳虫,愉快地等待命运的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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