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岁高中生必读文言文：归去来兮辞

陶渊明

【知识积累】陶渊明（365年—427年），名潜，字渊明，一字元亮，东晋大诗人。曾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死后朋友私谥“靖节”，故后人称“靖节先生”。东晋浔阳（现江西省九江市）人。他家境贫寒，二十九岁时走上仕途，历任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彭泽令等下级官职，每次任职时间都很短。几度出仕，使他看到官场黑暗与污浊，四十一岁还家归隐，此后生活困窘，再未出仕，在贫病交加中去世，终年六十三岁。

东晋义熙元年（405年）十一月，四十一岁的陶渊明辞去彭泽令。据《晋书·陶渊明传》记载，当时郡里一位督邮来巡视，作为彭泽县令的陶渊明被要求束带迎接，他气愤地说：“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绶去职，写下《归去来兮辞》。本文就是他回归田园之初激动欣喜之情的自然流露。

余家贫，耕植①不足以自给②。幼稚盈室③，瓶无储粟④，生生所资⑤，未见其术⑥。亲故多劝余为长吏⑦，脱然⑧有怀⑨，求之靡途⑩。会有四方之事⑪，诸侯以惠爱为德⑫，家叔⑬以余贫苦，遂见⑭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⑮，心惮远役⑯，彭泽⑰去家百里，公田⑱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⑲。何则⑳？质性㉑自然，非矫厉㉒所得。饥冻虽切㉓，违己㉔交病㉕。尝从人事㉖，皆口腹自役㉗。于是怅然㉘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㉙，当敛裳宵逝㉚。寻㉛程氏妹㉜丧于武昌，情在骏奔㉝，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㉞，命篇曰《归去来兮》。乙巳㉟岁十一月也。

【注释】①耕植：耕田植桑。②自给：供给自己的生活。③幼稚盈室：指孩子多。幼稚，小孩。盈室，满屋。④瓶无储粟：指家无余粮。瓶，盛粮食的器皿。粟，本指谷子，脱壳后称为小米，这里指粮食。⑤生生所资：所赖以维持生活的。生生，维持生活。资，凭借。⑥术：这是指经营生计的本领。⑦长吏：指县吏中职位较高的官吏。《汉书·百官公卿表》：“秩四百石至二百石，是为长吏。”⑧脱然：轻快的样子。⑨有怀：有了某种念头。⑩靡途：没有门路。⑪会有四方之事：指他接受建威将军江州刺史刘敬宣的任命出使的事情。会，恰逢。⑫诸侯以惠爱为德：地方大吏以爱惜人才为美德。⑬家叔：作者的叔父陶夔，当时任太常卿（掌管国家祭祀礼乐的官）。⑭见：被。⑮风波未静：指战乱未停息。⑯心惮远役：心里害怕到远方服役。⑰彭泽：县名，在今江西湖口东。⑱公田：供俸禄的田。⑲眷然有“归欤”之情：有辞官回家的想法。眷然，思念的样子。欤，语气词。⑳何则：什么道理呢？㉑质性：本性。㉒矫厉：造作勉强。㉓切：急迫。㉔违己：违反自己的意志。㉕交病：身心都感到痛苦。㉖尝从人事：曾经出仕。从，顺随。人事，指做官。㉗皆口腹自役：都是为了谋生糊口而役使自己。㉘怅然：失意的样子。㉙稔（rěn）：庄稼成熟。㉚敛裳宵逝：收拾衣装，星夜离去。㉛寻：不久。㉜程氏妹：嫁到程家的妹妹。㉝情在骏奔：去吊丧的心情像骏马奔驰一样急迫。㉞因事顺心：因辞官而顺遂心愿。㉟乙巳：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年）。

【译文】我家境贫困，仅靠耕种田地不能供给自己的生活。家中孩子甚多，粮缸里通常没有粮食能储存下来，我找不到什么维持生计的办法。亲戚朋友大多劝我出去做个小官，我自己也有这种想法，但苦于没有门路。刚巧碰上有出使到外地去的差使，各地长官都以爱惜人才为美德，叔父因为我的贫苦境况就把我推荐了去，于是我被任命为小城的官吏。这时战乱还没有平息，我心里害怕到远方服役，而彭泽县离家乡只有一百里路程，公田收获的粮食也足够酿酒之用，因此我就在彭泽县担任职务。但没过多久，我思念田园，也就产生了辞官归乡的念头。为什么呢？因为我的本性坦率自然，不会勉强做作，不愿强迫自己做不愿做的事。挨冻受饿虽是急需解决的问题，但违背自己本性导致的身心交病远比挨冻受饿更痛苦。我曾经做过官，但都是为生活所迫。于是感到烦恼不已，觉得这实在有愧于平生的志愿。只想着等到一年以后，就收拾行装日夜兼程地回去。不久，嫁入程家的妹妹在武昌去世，我急切地要赶着去奔丧，就自己弃官离职了。从秋到冬，我只做了八十多天的官。因辞官而顺遂心意，就写了这篇文章，并命名为《归去来兮》。乙巳年十一月。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①胡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③，奚④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⑤。实迷途其未远⑥，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⑦，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⑧，恨晨光之熹微⑨。

【注释】①芜：田地荒芜。②胡：何，为什么。③以心为形役：让内心被形体役使。形，形体，指身体。役，奴役。④奚：何，为什么。⑤勿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认识到过去的错误已经不可挽回，知道未来的事还来得及补救。谏，劝止、挽回。追，补救。⑥实迷途其未远：确实走入了迷途大概还不远。迷途，指出来做官。⑦舟遥遥以轻飏（yáng）：船在水面上轻轻地飘荡着前进。遥遥，飘摇放流的样子。以，表修饰。飏，飞扬，形容船行驶轻快。⑧问征夫以前路：向行人问前面的路程。征夫，行人。⑨恨晨光之熹微：遗憾的是天刚刚放亮。熹微，天色微明。

【译文】归去吧，田园快要荒芜了，为什么还不回去呢？既然自己的心志受到形体的役使，那又为什么还要如此伤感失意而独自悲哀呢？我认识到过去的错误已经无法挽回，但知道未来的事却还来得及弥补。我确实已走入迷途大概还不算太远，现在已经觉悟到如今归田是对的，以前出仕是错的。船在水中轻快地漂荡前进，微风吹动着我的衣裳。向行人打听前面的路程，遗憾的是天还不是很亮。

乃瞻衡宇①，载欣载奔②。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③，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④。倚南窗以寄傲⑤，审容膝之易安⑥。园日涉以成趣⑦，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⑧，时矫首而遐观⑨。云无心以出岫⑩，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⑪，抚孤松而盘桓⑫。

【注释】①乃瞻衡宇：刚刚看见了自家的房子。乃，于是、然后。衡，通“横”。宇，屋檐，这里指居处。②载欣载奔：一边高兴，一边奔跑。③三径就荒，松菊犹存：院子里的小路快要荒芜了，松菊还长在那里。三径，院中小路。汉朝蒋诩（xǔ）隐居之后，在院里竹下开辟三径，只与求仲、羊仲来往。后来，三径变成了隐士住处的代称。就，接近。④眄（miǎn）庭柯以怡颜：看看院子里的树木，觉得很愉快。眄，斜看。这里是“随便看看”的意思。柯，树枝。怡颜，使面容现出愉快神色。怡，愉快，这里是使动用法，使愉快。⑤寄傲：寄托傲然自得的心情。⑥审容膝之易安：深知住在小屋里反而容易安适。审，明白，知道。容膝，仅能容纳双膝的小屋，极言居室狭小。易安，容易使人安乐。⑦园日涉以成趣：每天到园中散步，成为乐趣。园日涉，指每日在园中散步。涉，走。⑧策扶老以流憩（qì）：拄着拐杖出去，到处走走，随时随地休息。策，拄着。扶老，拐杖。流憩，指无目的的漫步和随时的休息。流，周游。憩，休息。⑨时矫首而遐观：常常抬起头向远处望望。矫首，抬起头。矫，举。遐观，远望。⑩云无心以出岫（xiù）：云气自然而然地冒出山头。无心，无意。岫，有洞穴的山，这里泛指山峰。⑪景翳翳以将入：阳光黯淡，太阳快要下山了。景，日光。翳翳，阴暗的样子。将入，指太阳快下山。⑫盘桓：徘徊。

【译文】然后看到自己简陋的家门，我高兴地向前飞奔。家僮欢快地迎接，孩子们都在门口等候。庭院中的小路已经长满了荒草，松树和菊花还依旧保持着原有的风貌。带着孩子们进入屋里，美酒已经满觞。我端起酒壶酒杯自斟自饮，观赏着院子里的树木，我感到非常愉快。倚着南窗寄托自己傲岸的情怀，深深感到这简陋狭小之地也可以使人安乐满足。门经常关闭着，每天到园子里散散步，兴味无穷，自有乐趣。拄着手杖出去，到处走走，随时随地休息，不时抬头眺望远景。云气自然而然地冒出山头，倦飞的鸟儿也知道回到巢中。日光渐渐暗淡，太阳即将落山，我还手抚着孤松，流连徘徊不愿离去。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①。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②？悦亲戚之情话③，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④，将有事于西畴⑤。或命巾车⑥，或棹孤舟⑦。既窈窕以寻壑⑧，亦崎岖而经丘⑨。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⑩，感吾生之行休⑪。

【注释】①请息交以绝游：让我同外界断绝交游。②复驾言兮焉求：还要驾车出去追求什么？驾言，《诗经·邶风·泉水》“驾言出游”的简省，是“驾车出游”的意思。言，助词。焉求，追求什么。求，指求官。③情话：知心话。④春及：春天到了。⑤将有事于西畴（chóu）：将要到西边的田里去春耕。事，指耕种之事。畴，田地。⑥或命巾车：或，有时。巾车，有布篷的小车。⑦或棹（zhào）孤舟：有时划着一只小船。棹，桨，这里用作动词，用桨划。⑧既窈窕以寻壑：既探寻幽深曲折的山沟。窈窕，深远曲折的样子。壑，山沟。⑨亦崎岖而经丘：也经过道路崎岖的山丘。⑩善万物之得时：羡慕万物恰逢繁荣滋长的季节。善，喜好、羡慕。得时，顺应天时、适合时令。⑪感吾生之行休：感叹我的一生行将结束。行休，将要结束。

【译文】归来吧，我要与世俗断绝交游。既然世俗的一切都和我的情志相违背，再驾车出去又能追求些什么呢？以跟亲人们谈谈知心话为愉快，以弹琴读书为乐来消愁解忧。农人们告诉我春天到了，将要去西边的田地耕作。有时驾着小篷车，有时划着孤舟。既要探寻曲折幽深的沟壑，又要经过高低不平的山丘。树木欣欣向荣地生长，泉水涓涓流淌。我真羡慕自然界万物各得其时、生机勃勃，感叹自己的一生行将告终。

已矣乎①！寓形宇内复几时②？曷不委心任去留③？胡为乎遑遑欲何之④？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⑤。怀良辰以孤往⑥，或植杖而耘耔⑦。登东皋以舒啸⑧，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⑨，乐夫天命复奚疑⑩！

【注释】①已矣乎：算了吧！助词“乎”“矣”连用，加强感叹语气。②寓形宇内复几时：身体寄托在天地间还能有多少时候？意思是说，活在世上还能有多久？寓形，寄托身体。宇内，天地间。③曷不委心任去留：为什么不随心所欲，听凭自然地生死？曷，何、为什么。委心，随心。委，随从、顺从。去留，指生死。④胡为乎惶惶欲何之：为什么心神不定啊，想要到哪里去？胡为，为什么。遑遑，心神不定的样子。何之，到哪里去。⑤帝乡不可期：修仙成神是没有希望的。帝乡，天帝居住的地方，也就是所谓仙境。期，期望、期求。⑥怀良辰以孤往：爱惜美好的时光，独自外出。怀，留恋、爱惜。良辰，指上文所说万物得时的春天。孤往，独自外出。⑦或植杖而耘籽（zǐ）：有时扶着拐杖除草培苗。植，立，扶着。耘，除草。籽，培苗。⑧登东皋以呼啸：登上东边的高冈，放声呼啸。皋，高地。舒，放。啸，高声叫。⑨聊乘化以归尽：姑且顺随自然的变化，走到生命的尽头。聊，姑且。乘化，顺随自然。化，造化，指自然。归尽，到死。尽，指死。⑩乐夫天命复奚疑：乐安天命，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呢？(www.zuozong.com)

【译文】算了吧！人寄身世上，一生又能有多少时光，为什么不随着自己的心意，听凭自然地生死呢？为什么整天心神不定还想去什么地方？富贵荣华不是我所追求的，升入仙界也没有希望。爱惜那良辰美景我独自去游览欣赏，有时扶着拐杖去除草培苗。登上东边山岗我放声长啸，面对清澈的溪流我吟咏作诗。姑且顺随自然的变化走到生命的尽头吧，乐天安命，还疑虑什么呢？

【内容解析】本文由“序”和“辞”两部分组成，“序”阐明自己出仕和去职的原因，“辞”抒发自己归田的决心、归田时的喜悦和归田后的乐趣。

序文交代了出仕和辞官的原因、经过。辞官原因有二：一是性格使然，“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这也是辞官的根本原因；二是“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这是辞官的直接原因。

正文部分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第一段）：写辞官的决心。作者身在官场，心在田园，想到“田园将芜”顿生归田之念。想到自己“心为形役”，自责之情溢于言表。又因为“实迷途其未远”，于是又自我安慰，现在归田尚且不晚，更加坚定了辞官归田的决心。想到做出辞官归田的决定是正确的，以前困居官场是错误的，迷途不远，回头尚可，不禁欣喜。

第二部分（第二至三段）：写归田后的快乐生活。该部分可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写到家时的情景：“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家人出迎，庭院虽然荒芜，松菊犹在，格调未减，品格仍在。第二层，描写回家后的日常生活情景：家人团聚，饮酒静坐，园中漫步，出园观赏，安乐闲适，自由自在。第三层，写出游经历，回到久违的田园，坚定躬耕的信念，与世俗两忘，断绝交游，投身农事，感受田园之乐。出游中看到万物生机勃勃，生出“吾生行休”的感慨，虽有低沉感叹，但仍然乐观、旷达。

第三部分（第四段）：抒发人生的感想和“乐天安命”的情怀。紧承上文“吾生之行休”的话题，自问“胡为乎遑遑欲何之”？自问又自答，“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表明自己自足于隐居生活，“乐夫天命复奚疑”卒章显志，阐明自己乐天安命的人生态度。

全文结构严谨而周密，情感表达自然而流畅。对于厌倦了都市生活的现代人，从这篇文章中可以找到久违的田园之乐，找到一种灵魂的回归，找到永恒的生命力！

北宋的欧阳修高度评价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晋无文章，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

【章法点评】

1.语言平淡自然，精练简洁，但蕴义深远

“僮仆欢迎，稚子候门”，家人的出迎场景寥寥数语，饱含深情。“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诗人流连园中之景，满足之情溢于言表。语言简洁平淡，不事雕琢。虚词“胡、奚、焉、曷”的运用尽显语言简洁，日常生活词语“晨光、良辰、惆怅、迷途”等的运用体现语言平淡质朴之美。文章表面写了作者辞官归田时的愉快，其意义却是抗拒与黑暗势力合作，表达了独立自由的精神。同时通过对归隐原因的叙述，客观地反映正直知识分子的不平经历，反映了这个历史的悲剧。总之，诗人用平淡的语言通过对田园生活的赞美，表达了对仕途生活的不满和否定，反映了他安贫乐道和崇尚自然的高尚情操。

2.巧用对偶，善用叠词，音韵和谐

本文是辞赋，语言十分精美。诗句以六字句为主，间以三字句、四字句、七字句和八字句，琅琅上口，韵律悠扬。文中多用语气词“兮”，句中衬以“之”“以”“而”等字，舒缓雅致。“遥遥、飘飘、欣欣、涓涓、翳翳、遑遑”等叠词的使用，使诗歌音节铿锵有力，读来琅琅上口，带给人以音乐的美感。“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等对偶句的使用，工整而有气势，包含丰富内涵，极具表现力和感染力。

3.情、景、事、理有机融合

《归去来兮辞》的叙事线索是从决意辞归、归途、抵家、室内生活、涉园、出游到纵情山水，最后到如何安度余生。其中重点描写了隐居的生活，略写隐居的快乐，从具体事情的描写中形象地表现了诗人的愉快心情。最后将文章升华到理性“乐夫天命”的层面。文中诗人的情感是从悔到乐再到知，让读者清楚地看到了诗人内心变化的情况。诗人从侧面用典的方式曲折地表达了归田的原因，让内心的情感与现实的归田的生活形成对比，使情、景结合在一起。描写和抒情、议论相结合，时而写景，时而抒情，时而议论，有景，有情，有理，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