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积累】见《鸿门宴》。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①也。为②楚怀王③左徒④。博闻强志⑤,明于治乱⑥,娴于辞令⑦。入则与王图议⑧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⑨诸侯。王甚任⑩之。
【注释】①楚之同姓:楚国王族的同姓。楚王族本姓芈(mǐ),楚武王熊通的儿子瑕封于屈,他的后代遂以屈为姓,瑕是屈原的祖先。屈、景、昭三氏都是楚国的王族同姓。②为:担任。③楚怀王:楚威王的儿子,名熊槐,前355年至前296年在位。④左徒:楚国官名,职位仅次于令尹。⑤博闻强志:见识广博,记忆力强。闻,学识。志,同“记”。⑥明于治乱:明晓国家治乱的道理。⑦娴(xián)于辞令:擅长外交辞令。娴,熟练,熟悉。辞令,指外交方面应酬交际的言辞。⑧图议:讨论,商量。⑨应对:答对;采取措施、对策以应对出现的情况。⑩任:信任。
【译文】屈原,名平,和楚国王室是同姓一族。他担任楚怀王的左徒。学识渊博,记忆力很强,通晓国家存亡兴衰的道理,熟悉外交往来接人待物的辞令。因此他入朝就和楚王讨论国家大事,制定政令;对外就接待各国使节,处理应对各诸侯国的外交事务。楚怀王对他非常信任。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①,争宠而心害其能②。怀王使屈原造为③宪令④,屈平属⑤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⑥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⑦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⑧屈平。
【注释】①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上官大夫和屈原地位相同。上官,复姓。大夫,官名。列,朝列,班列。②害其能:嫉妒屈原的才能。害,患,这里是“嫉妒”的意思。③造为:起草,制定。④宪令:国家的重要法令。⑤属(zhǔ):写作。⑥夺:抢取为己有。⑦伐:自夸,炫耀。⑧疏:疏远。
【译文】上官大夫和屈原职位相同,他为了能得到怀王的宠信,很嫉妒屈原的才能。怀王命屈原制定国家法令,屈原刚写完草稿,还没最后修订完成,上官大夫见到之后想夺过来看,但屈原不肯给他。他就对楚怀王说屈原的坏话:“大王您让屈原制定法令,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每颁布一条法令,屈原就自夸其功,说是‘除了我之外,谁也做不出来’。”怀王听了非常生气,因而疏远了屈原。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①也,谗谄之蔽明②也,邪曲之害公③也,方正之不容④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⑤。“离骚”者,犹离忧⑥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⑦,故劳苦倦极⑧,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⑨,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⑩其君,谗人间⑪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⑫,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⑬。《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⑭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⑮,下道齐桓⑯,中述汤、武⑰,以刺世事⑱。明道德之广崇⑲,治乱之条贯⑳,靡㉑不毕见。其文约㉒,其辞微㉓,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㉔,举类迩而见义远㉕。其志洁,故其称物芳㉖;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㉗,蝉蜕于浊秽㉘,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㉙,皭然泥而不滓者也㉚。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注释】①疾王听之不聪:痛恨楚怀王惑于小人之言,不能明辨是非。疾,感到痛心。聪,明察。②谗谄之蔽明:说人坏话,奉承献媚的小人混淆黑白,蒙蔽怀王。③邪曲之害公:品行不正的小人损害国家。④方正之不容:端方正直的人不为(昏君谗臣)所容。⑤《离骚》:屈原的代表作,自叙生平的长篇抒情诗。⑥离忧:遭遇忧患。离,通“罹”,遭受。⑦人穷则反本:人困窘没有出路,就会追念根本。反,通“返”。⑧倦极:疲倦困苦。极,疲困。⑨惨怛(dá):内心忧伤。⑩事:侍奉。⑪间:挑拨离间。⑫信而见疑:诚实不欺却被怀疑。见,被。⑬盖自怨生也:大概是由怨愤引起的。盖,表推测性判断,大概。⑭怨诽:愤怨诽谤。⑮上称帝喾(kù):往远处说到帝喾(古代传说中的五帝之一,相传是黄帝的曾孙,号高辛氏)。⑯下道齐桓:往近处说提到齐桓公。齐桓,即齐桓公,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前683年至前643年在位。⑰汤、武:即商汤、周武王。汤,商朝的开国君主。武,指周武王,灭商建立西周王朝。⑱以刺世事:(称引古代帝王)以此讽刺当世。⑲广崇:广大崇高。⑳条贯:条理,道理。㉑靡:没有。㉒约:简约。㉓微:含蓄隐晦。㉔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其文辞描写的是寻常事物,但是它的意旨却极为博大(因为关系到国家的治乱)。指,同“旨”,意旨。㉕举类迩而见义远:列举的事例浅近,而表达的意思很深远。迩,近。见,同“现”。㉖称物芳:指《离骚》中多用兰、桂、蕙、芷等香花芳草作比喻。㉗自疏濯淖(zhuó nào)污泥之中:自动远离污泥和浊水。濯、淖、污、泥,都是“污浊”的意思。㉘蝉蜕(tuì)于浊秽:像蝉脱壳那样摆脱污秽的境地。㉙不获世之滋垢:不为尘世的污垢所辱。滋,通“兹”,黑。㉚皭(jiào)然泥(niè)而不滓(zǐ)者也:意思是,屈原是出淤泥而不染、保持高洁品德的人。皭然,洁白的样子。泥,通“涅”,动词,染黑。滓,污染。
【译文】屈原痛心楚怀王听信小人的话,不能明辨是非,任说人坏话、奉承献媚的小人混淆黑白,品行不正的人损害国家,正直的人不被朝廷所容纳,所以才忧愁苦闷,沉郁忧思而写成《离骚》。所谓“离骚”,就是遭遇忧患之意。上天是人的原始;父母是人的根本。人在处境窘迫的时候,就要追念根本,所以人在劳累困苦到极点时,没有不呼叫上天的;在受到病痛折磨无法忍受时,没有不呼叫父母的。屈原坚持公正,行为耿直,竭尽忠诚智谋来侍奉怀王,但是却受到小人的挑拨离间,其处境可以说是极端困窘了。因诚心为国而被君王怀疑,因忠心事主而被小人诽谤,怎能没有悲愤之情呢?屈原写作《离骚》,大概是由怨愤引起的。《诗经·国风》虽然有许多描写男女恋情之作,但却不失分寸;《诗经·小雅》虽然表露了百姓对朝政的诽谤愤怨之情,但却不主张反叛。而像屈原的《离骚》,可以说是兼有以上两者的优点。屈原在《离骚》中,往上追述帝喾的事迹,近世赞扬齐桓的伟业,中间叙述商汤、周武的德政,以此来批评时政。阐明道德内容的广博深远,治乱兴衰的因果必然,无不完全表现出来。其语言简约精炼,其内容却托意深微,其情志高洁,其品行廉正,其文句虽写的是细小事物,而其意旨却极其宏大博深,其所举的虽然都是眼前常见的事例,而所寄托的意义却极其深远。其情志高洁,所以喜欢用香草作比喻。其品行廉正,所以至死也不放松对自己的要求。身处污泥浊水之中而能洗涤干净,就像蝉能从混浊污秽中解脱出来一样,在尘埃之外浮游,不被世俗的混浊所玷污,清白高洁,出污泥而不染。推赞其高尚情志,即使和日月争辉,也是可以的。
屈平既绌①,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②。惠王③患之,乃令张仪详去秦,厚币委质事楚④,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⑤,秦愿献商、於⑥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⑦。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⑧。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⑨,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⑩,遂取楚之汉中⑪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⑫,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⑬。魏闻之,袭楚至邓⑭。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⑮。
【注释】①绌(chù):同“黜”,废,罢免。指被罢免官职。这里指屈原被免去左徒的职位。②齐与楚从(zòng)亲:齐国和楚国合纵相亲。从,同“纵”,合纵,联合抗秦。当时楚、齐等六国联合抗秦,称为合纵,楚怀王曾为纵长。③惠王:秦惠王,秦孝公之子,前356年至前311年在位(享年45岁)。④乃令张仪详(yáng)去秦,厚币委质事楚:就派遣张仪假装离开秦国,拿着丰厚的礼物进献给楚国,表示愿意侍奉楚王。张仪,魏国人。他后来为秦惠王游说六国,主张“连横”。详,同“佯”,假装。厚币,丰厚的礼物。委,呈献。质,同“贽”,信物,见面礼。⑤绝齐:与齐国断绝外交关系。⑥商、於(wū):秦地名,在今河南淅(xī)川西南。一说,指商(今陕西丹凤西北商镇)、於(在今河南西峡境)两邑及两邑之间的地区,即今丹江中下游一带。⑦使使如秦受地:派使者到秦国接受秦国答应割让的土地。⑧大兴师伐秦:大规模起兵攻打秦国。师,军队。⑨丹、淅:二水名。丹水、淅水一带。丹水发源于陕西商洛,东入河南与淅水会合,至湖北丹江口入汉水。淅水发源于河南卢氏,流经内乡、淅川等地。前312年,秦军在丹阳(今河南西峡西丹水以北地区)大败楚军。⑩屈匄(gài):楚大将军。⑪汉中:今湖北西北部、陕西东南部一带。⑫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于是楚怀王动员了全国的军队。悉,副词,全、都的意思。⑬蓝田:在今湖北钟祥西北。⑭邓:在今湖北襄阳北。⑮大困:非常艰难。
【译文】屈原已被贬退,后来秦国想发兵攻打齐国,可是齐国与楚国合纵相亲。秦惠王对此很是担忧,于是就派张仪假装离开秦国,带着丰厚的礼品来到楚国表示臣服,说:“秦国非常痛恨齐国,但齐国和楚国有合纵的盟约,若是楚国能和齐国断交,那么秦国愿意献出商、於一带六百里土地。”楚怀王贪图土地而相信了张仪,就和齐国断绝了关系,并派使者到秦国接受土地。张仪欺骗楚国使者说:“我和楚王约定的是六里,没听说过有什么六百里。”楚国使者非常生气地离去,回到楚国把这事告诉了怀王。怀王勃然大怒,大规模起兵攻打秦国。秦国也派兵迎击,在丹水、淅水一带大破楚军,并斩杀八万人,俘虏了楚将屈匄,接着又攻取了楚国汉中一带的地域。于是楚怀王动员了全国的军队,深入进军,攻打秦国,在蓝田大战。魏国得知此事,派兵偷袭楚国,到达邓地。楚兵非常害怕,不得不从秦国撤军回国。而齐国痛恨怀王背弃盟约,不肯派兵救助楚国,楚国的处境非常艰难。
明年①,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②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③汉中地,臣请往如④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⑤,而设诡辩⑥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平既疏⑦,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⑧,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眜⑨。
【注释】①明年:第二年。指楚怀王十八年(前311年)。②愿:希望。③当:抵押。④如:往,到。⑤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jìn)尚:又趁机送厚礼给楚国当权的臣子靳尚。靳尚,楚大夫。一说即上文的上官大夫。因,趁机。用事,当权。⑥诡辩:说假话。⑦是时屈原既疏:这时屈原已被疏远。既,已经,在……以后。⑧顾反:回来。反,通“返”。⑨唐眜(mò):楚将。楚怀王二十八年(前301年),秦、齐、韩、魏攻楚,杀唐眜。
【译文】第二年,秦国提出割让汉中一带土地和楚国讲和。楚怀王说:“我不希望得到土地,只想得到张仪就甘心了。”张仪听到这话,就说:“用我一个张仪来抵汉中之地,请大王答应我去楚国。”张仪到楚国之后,又趁机给楚国掌权的大臣靳尚送上厚礼,并用花言巧语欺骗怀王的宠姬郑袖。怀王竟然听信了郑袖的话,把张仪又给放跑了。这时屈原已被疏远,不再担任重要官职,刚被派到齐国出使,回来之后,向怀王进谏说:“大王您为什么不杀了张仪呢?”怀王感到很后悔,派人去追赶(张仪),但已经来不及了。
在此之后,各诸侯国联合攻打楚国,大败楚军,杀死了楚国大将唐眜。
时秦昭王①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②?”怀王卒行。入武关③,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④。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注释】①秦昭王:秦惠王之子,前306年至前251年在位。②奈何绝秦欢:为什么要断绝了秦王的好意呢?奈何,用反问的方式表示没有办法,意思与“怎么办”“为什么”相似。③武关:秦国的南关,在今陕西丹凤东。④内:同“纳”,接纳。
【译文】当时秦昭王和楚国结为姻亲,想和楚怀王见见面,楚怀王想要前往,屈原劝谏说:“秦国是像虎狼一般贪暴的国家,是不能信任的,不如不去。”可是怀王的小儿子子兰劝怀王前去,他说:“为什么要断绝了秦王的好意呢?”怀王最终还是去了。但他刚一进武关,秦朝的伏兵就斩断了他的归路,把怀王扣留,为的是让他答应割让土地。怀王大怒,不肯应允。逃到赵国,但赵国拒绝接纳。又回到秦国,最终死在秦国,遗体被运回国安葬。
长子顷襄王①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②。楚人既咎③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④之,虽放流,眷顾⑤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⑥君兴国而欲反覆⑦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⑧。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⑨,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⑩,而圣君治国⑪累世⑫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⑬,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⑭,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
【注释】①顷襄王:战国时楚国国君,怀王之子,名横,前298至前266年在位。②令尹:楚国的最高行政长官。③咎(jiù):归罪,责备。④嫉:恨。⑤眷(juàn)顾:眷念顾惜。⑥存:思念。⑦反覆:回归。⑧三致志焉:再三表达(这种)意愿。⑨自为(wèi):帮助自己。⑩相随属(zhǔ):接连出现。⑪治国:安定太平的国家。⑫世:三十年为一世。⑬内惑于郑袖:在内被郑袖所迷惑。⑭六郡:指汉中一带。
【译文】怀王的大儿子顷襄王继位,让他的弟弟子兰担任令尹。因子兰劝怀王入秦而最终死在秦国,楚国人都把此事的责任归罪于子兰。屈原对子兰的所作所为,也非常痛恨。虽然身遭放逐,却依然眷恋楚国,怀念怀王,时刻惦记着能重返朝廷,总是希望君王能突然觉悟,不良习俗也为之改变。他总是不忘怀念君王,复兴国家,扭转局势,所以在一篇作品中多次流露此种心情。然而终究无可奈何,所以也不可能再返朝廷,于此也可见怀王最终也没有醒悟。作为国君,不管他聪明还是愚蠢,有才还是无才,都希望找到忠臣和贤士来辅佐自己治理国家,然而亡国破家之事却不断发生,而圣明之君、太平之国多少世代都未曾一见,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其所谓忠臣并不忠贞,其所谓贤士并不贤能。怀王因不知晓忠臣之职分,所以在内被郑袖所迷惑,在外被张仪所欺骗,疏远屈原而信任上官大夫和令尹子兰。结果使军队惨败,国土被侵占,失去了六郡之地,自己还流落他乡,客死秦国,被天下人所耻笑。这是由于不知人所造成的灾祸。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①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②之。
【注释】①短:诋毁。②迁:放逐。
【译文】令尹子兰听到以上情况勃然大怒,最终还是让上官大夫去向顷襄王说屈原的坏话,顷襄王一生气,就把屈原放逐了。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①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②。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③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④。”渔父曰:“夫圣人⑤者,不凝滞于物⑥,而能与世推移⑦。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⑧?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⑨?何故怀瑾握瑜⑩,而自令见放为⑪?”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⑫,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⑬,受物之汶汶⑭者乎?宁赴常流⑮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⑯之白,而蒙世之温蠖⑰乎?”乃作《怀沙》⑱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⑲以死。(www.zuozong.com)
【注释】①被:通“披”。披发,指头发散乱,不梳不束。②形容枯槁(gǎo):脸色憔悴,形体干瘦。形容,外貌,模样。③三闾(lǘ)大夫:官名。楚国掌管王族昭、屈、景三姓事务的官。屈原此前曾任此职。④是以见放:因此被放逐。⑤圣人:指德高望重、有大智、已达到人类最高、最完美境界的人。⑥不凝滞于物:不为外物所拘束。凝滞,拘泥、执着。⑦与世推移:随世道变化而变化。⑧扬其波:推波助澜。⑨餔(bū)其糟而啜(chuò)其醨(lí):吃众人的酒糟,喝众人的薄酒(与众人同醉)。餔,吃。糟,酒渣。啜,喝。醨,薄酒。⑩怀瑾握瑜:比喻保持高洁美好的节操志向。瑾、瑜,都是美玉。⑪为(wéi):句末语气助词,表疑问。⑫弹冠:弹去冠上的灰尘。⑬察察:洁净的样子。⑭汶(mén)汶:浑浊的样子。⑮常流:即“长流”,指江水。⑯皓(hào)皓之白:比喻品德的高尚纯洁。皓皓,皎洁的样子。⑰温蠖(huò):尘垢、尘滓重积的样子。⑱《怀沙》:屈原临终前的绝命词,在今本《楚辞》中,是《九章》的一篇。⑲汨(mì)罗:江名,在湖南东北部,流经汨罗县入洞庭湖。
【译文】屈原来到江边,披头散发在荒野草泽上一边走,一边悲愤长吟。脸色憔悴,形体干瘦。一位渔翁看到他,就问道:“您不就是三闾大夫吗?为什么到这里来呢?”屈原说:“全社会的人都污浊而只有我是干净的,大家都昏沉大醉而只有我是清醒的,所以我才被放逐了。”渔翁说:“一个道德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人,对事物的看法并非一成不变,而是能随着世俗风气而转移的,全社会的人都污浊,你为什么不在其中随波逐流?大家都昏沉大醉,你为什么不在其中吃点残羹剩酒呢?为什么要保持美玉一般的品德,而使自己被流放呢?”屈原回答说:“我听说过,刚洗过头的人一定要弹去帽子上的灰尘,刚洗过身躯的人一定要把衣服上的尘土抖干净,人们又有谁愿意以清白之身,而受外界污垢的玷染呢?我宁愿跳入江水长流之内,葬身鱼腹之中,又怎能让自己的清白品德蒙受世俗的污染呢!”就此写作名为《怀沙》的赋文。于是,屈原就怀抱石头,投入汨罗江自杀而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①之徒者,皆好辞②而以赋见称;然皆祖③屈原之从容辞令④,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⑤。
【注释】①宋玉、唐勒、景差:宋玉,相传为楚顷襄王时人,屈原的弟子,有《九辩》等作品传世。唐勒、景差,约与宋玉同时,都是当时的词赋家。②辞:文辞,这里指文学。③祖:奉为祖,继承。④从容辞令:文辞委婉得体。⑤为秦所灭:为……所,表被动,被。
【译文】屈原死后,楚国有宋玉、唐勒、景差等人,他们都爱好文学而以擅长辞赋著名。但他们都只学习了屈原辞令委婉含蓄的一面,而最终没人敢像屈原那样直言劝谏。此后楚国一天比一天弱小,几十年之后终于被秦国消灭。
太史公①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②,悲其志。适③长沙,过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④,又怪屈原以彼其材⑤,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服鸟赋》⑥,同死生,轻去就⑦,又爽然自失⑧矣。”
【注释】①太史公:太史公是司马迁的自称。后面的文字是司马迁对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评论、总结。②《离骚》《天问》《招魂》《哀郢》:均为屈原的作品。《哀郢》是《九章》中的一篇。③适:到某地去。④贾生吊之:指西汉文学家贾谊路过湘水,写《吊屈原赋》凭吊屈原。⑤彼其材:他那样的才能。⑥《服鸟赋》:贾谊的赋作,借与服鸟问答抒发自己忧愤不平的情感。⑦去就:指离官去职或在朝任职。⑧爽然自失:茫然若有所失。
【译文】太史公说:“我读完《离骚》《天问》《招魂》《哀郢》之后,深受屈原情志的感染,悲伤不已。当我到长沙时,特意去看了屈原沉江自杀的地方,不禁掉下眼泪,由此更加想见他的为人。后来读了贾谊的《吊屈原赋》,又责怪屈原以自己超人的才华,若是游事诸侯的话,哪个国家不能容纳他呢?而把自己弄到这种地步。读过《服鸟赋》之后,把生死同等看待,把官场上的去留升降看得很轻,又茫然若有所失。”
【内容解析】本文节选自《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有关屈原的部分,删掉了文中原有的《怀沙》赋。本篇以楚国命运为背景,叙述了屈原的身世、才干以及受谗遭贬、自沉于汨罗的过程,展现了屈原的悲剧一生,以及他对国家兴亡的重大意义。因为作者司马迁的遭际与屈原十分相似,感同身受,心有戚戚,因而全文写得婉雅凄怆却又激情四溢,荡气回肠,令人感慨不已。
文章按时间顺序,以“任、疏、黜、迁、沉”为线索,围绕屈原的“志”行文,全文可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第一至三段):记叙屈原的身份、才识,受谗被疏以及“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的情况,以此“推其志”,评论屈原的志向。
文章开头介绍屈原的姓名、官职和杰出才能。楚国王族同姓贵族,出身尊贵;担任左徒,地位仅次于令尹的高官,地位显著;博闻强记,明于治乱,娴熟辞令,才能卓越;入则与王图议国事,发布号令,出则接待宾客,很得楚怀王的信任,深得荣宠。这三者,前两个为因,后一个成果。短短的几句交代,一者,将“王甚任之”的原因一一讲清,再者,也为下文屈原遭小人谗言埋下伏笔。
“王怒而疏屈平”总括屈原政治生活中的第一个不幸。屈原被疏,直接原因是上官大夫“谗之”,根子上却是上官大夫“争宠而心害其能”,与上文的“王甚任之”形成强烈对比,由“王甚任之”到“王怒而疏屈平”,这一“任”一“疏”,足见楚王反复无常,甚至是昏聩与嫉妒,也足见伴君如伴虎的世态炎凉。而暗于文字背后的“王之弊”应该才是屈原悲剧的深层原因。上有昏君,下有佞臣,楚国政治的腐败黑暗可想而知。
“听之不聪”“谗谄之蔽明”“邪曲之害公”“方正之不容”是其外因;“穷”和“怨”是其内因。“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是“穷”的具体内容。“穷”则“怨”,“怨”则“歌”,于是司马迁作出推断:“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作者把《离骚》与楚国黑暗腐败的政治环境和屈原的主观感受紧密地联系起来,真实再现《离骚》的写作背景,进一步揭示《离骚》的写作目的——对黑暗现实的反抗和控诉。《离骚》强调“志洁”,以污泥、浊秽、尘埃、滋垢喻邪恶,以美人香草喻高洁的志趣。面对种种邪恶,屈原矢志如一,出污泥而不染,保持高洁的品德。司马迁以极大的热情赞扬屈原的这种高尚品德可“与日月争光”。
第二部分(第四至十段):记述了屈原被黜见“迁”,楚国三次被秦所骗以及怀王客死于秦的历史事实。
“黜”是“疏”的进一步加强,“迁”也是“黜”的必然结果,屈原的人生就这样一步步走向悲剧的深处。这部分作者以“屈原既黜”起笔,写出屈原对楚国的政治(外交、内政)的影响,但就是这样一个心系国家的爱国志士,却因小人谗言被怀王罢黜,被昏聩的顷襄王“迁”。怀王三次被秦所骗,最终客死于秦,这些事发生在“屈平既黜”之后,这充分说明罢黜屈平是错误的决策。怀王复释张仪、赴秦身死,都与未听屈原的劝谏有关。这更是说明了君王的昏庸,为后文楚国灭亡、屈原见弃、见死难救的无奈中沉江埋下了伏笔。作者把屈原“眷顾楚国,系心怀王”“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的忠贞同楚怀王、顷襄王的昏庸以及上官大夫、令尹子兰的阴险进行对比,指出楚国的危难在于“怀王之终不悟”“此不知人之祸也”。结语式议论指出了人君不辨忠奸,不识贤愚是产生楚国祸患的根本原因,作者通过议论,突出了屈原在楚国兴盛衰亡上举足轻重的地位,为屈原的赴死染上了忠君爱国、忍尤攘诟、无怨无悔的悲壮,对屈原誓死不渝的爱国精神的赞美就显得特别的深沉而感人。
第三部分(第十一至十二段):写屈原自沉汨罗的经过以及屈原死后的影响,表现屈原矢志不渝的坚定信念。
这部分着重记叙了屈原与渔父的两次对话。第一次对话揭示出屈原“见放”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屈原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时发出“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的哀叹,是时代的哀鸣——“浊世”“众醉”,必然是“清”者、“醒”者的厄运,多么沉痛。第二次对话突出屈原的高贵品质:宁愿葬身鱼腹,也不同流合污苟且偷生,表现屈原“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宁赴长流也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贵品质。这两次对话,自然形成一组客观条件与主观选择之间的对比,在对比中,屈原的坚守与执着的人格便愈显珍贵,他的悲剧人生便愈加崇高而伟大。
结尾写屈原创造“楚辞”一体,作者后继有人,但都不能像屈原那样直谏;屈原死后,楚为秦所灭,从侧面表明屈原的个人遭遇是与楚国命运息息相关的。这部分形为记叙,实为关于人生哲理的精辟议论,以转述人物对话代议论,既评屈原之志,也抒司马迁之情:司马迁与屈原一样怀才,正直,忠君爱国,有志向;也一样受谗被疏,面临生死抉择,但不同的是屈原是以死明“志”,司马迁是以生践“志”,某种程度上,司马迁是借写屈原的遭遇抒写自己的内心的悲愤之气。
李景星在《四史评议》中对《屈原贾生列传》如是评价:“通篇多用虚笔,以抑郁难抑之气,写怀才不遇之感,岂独屈贾二人合传,直作屈贾司马三人合传读可也。”《屈原列传》是作者通过对屈原的悲惨遭遇的申述来为天下有识之士的不幸遭遇鸣不平,以此抒发作者对人才忠心耿耿、才干卓荦却受打击、受压抑、报国无门以致穷困潦倒抑郁而死的终天愤慨。
【章法点评】
1.选材上,《屈原列传》不具备曲折、生动、完整的故事情节,而是根据文献记载,粗线条地勾勒人物的生平事迹
传记所写屈原的事迹,不过是片鳞断爪,仅仅勾画他一生大体轮廓而已,是以粗笔写“形”,工笔写“心”,给我们刻画了一个正直、高尚的爱国者形象。作者在记叙屈原的个人遭遇的同时,把他和整个楚国的命运紧密地结合起来,从而说明了屈原的遭遇与楚国的命运休戚相关;作者把屈原的“眷顾楚国”同“系心怀王”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因古代君主是国家的象征),通过他的“存君兴国”的思想集中表现他的爱国主义精神。
2.写法上,议论和记叙相结合,以写人叙事言志
这篇史传不像其他史传文那样“寓论断于叙事”,而是“以议论行叙事”(明·茅坤语)。全文通过记叙事实、引用史料、比照观点的方式对人物立传评价,抒怀言志。文章中通过记叙渔父和屈原的对话事例,比对出两种不同人生哲学、品格操守以及其政治取向。作者把渔父和屈原的观点两相比照,其实就是对屈原人格的赞扬和景仰,其中也表露出作者对黑暗势力的强烈愤慨和对屈原的同情惋惜。其实,司马迁通过写此传,不仅是对屈原“悲其志”,也意在抒写个人幽愤。
3.议中有情、直抒胸臆
作者通过议论直抒胸臆:“谗人间之,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怀王不知忠臣之分,此不知人之祸也……”是屈原对腐败的政治(君昏臣佞)的控诉;“能无怨乎,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怪其自令若是……”是作者对屈原遭遇的同情;“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是作者对屈原高尚品德的崇敬与赞美。屈原与渔夫对话形象地突出了屈原的高贵品质: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为坚持真理、保持高节直行,“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这两段对话议论精辟,既评屈平之志,又抒太史公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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