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泰山，中谷环水，天门峰，乾隆行宫

姚　鼐

【知识积累】姚鼐（1732年—1815年），字姬传，一字梦谷，安徽桐城人。室名惜抱轩，世称惜抱先生、姚惜抱。姚鼐是清代著名散文家，与方苞、刘大櫆并称为“桐城三祖”。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中进士，任礼部主事、四库全书纂修官等。年才四十，乞养归里，先后主讲扬州梅花书院、安庆敬敷书院、歙县紫阳书院、南京钟山书院，致力于教育，弟子遍及南方各省。著有《惜抱轩全集》等，曾编选《古文辞类纂》。

桐城派是清代影响最大的散文流派。姚鼐是桐城派的创始人和集大成者。桐城派主张学习《左传》《史记》，讲究义法，提倡义理，要求语言清真雅正。

泰山之阳①，汶水②西流；其阴，济水③东流。阳谷④皆入汶，阴谷皆入济。当其南北分者⑤，古长城⑥也。最高日观峰⑦，在长城南十五里。

【注释】①阳：山南水北为阳。后文“阴”，山北水南为阴。②汶（wèn）水：也叫大汶河。发源于山东莱芜东北原山，向西南流经泰安。③济水：发源于河南济源西王屋山，东流到山东入海。后来下游被黄河冲没。④阳谷：指山南面谷中的水。谷，两山之间流水的低道，现在通称山涧。⑤当其南北分者：在那（阳谷和阴谷）南北分界处的。当，在。⑥古长城：指春秋战国时期齐国所筑长城的遗址，古时齐鲁两国以此为界。⑦日观峰：在山顶东岩，是泰山观日出的地方。

【译文】泰山的南面，汶河向西流去；泰山的北面，济水向东流去。南面山谷的水都流入汶水，北面山谷的水都流入济水。处在那阳谷和阴谷南北分界处的，是古代春秋时期齐国所筑长城的遗址。最高的日观峰，在古长城以南十五里。

余以①乾隆三十九年②十二月，自京师乘③风雪，历齐河、长清④，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限⑤，至于泰安⑥。是月丁未⑦，与知府朱孝纯子颍⑧由南麓登。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为磴⑨，其级⑩七千有余。泰山正南面有三谷。中谷绕泰安城下，郦道元所谓环水⑪也。余始循以入⑫，道少半⑬，越中岭⑭，复循西谷，遂至其巅。古时登山，循东谷入，道有天门⑮。东谷者，古谓之天门溪水，余所不至也。今所经中岭及山巅，崖限当道者⑯，世皆谓之天门云⑰。道中迷雾冰滑，磴几⑱不可登。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⑲。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⑳如画，而半山居㉑雾若带然。

【注释】①以：在。②乾隆三十九年：即1774年。③乘：趁，这里有“冒着”的意思。④齐河、长清：地名，都在山东省。⑤限：界限、边界，这里指城墙。⑥泰安：即今山东泰安，在泰山南面，清朝为泰安府治所。⑦丁未：丁未日（十二月二十八日）。⑧朱孝纯子颍：朱孝纯，字子颍。当时是泰安府的知府。⑨蹬（dèng）：石阶。⑩级：石级。⑪环水：水名，俗称梳洗河。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汶水》：“又合环水，水出泰山南溪，南流历中下两庙间。”⑫循以入：顺着（中谷）进去。⑬道少半：路不到一半。⑭中岭：即黄岘（xiàn）岭，又名中溪山，中溪发源于此。⑮天门：泰山峰名。《山东通志》：“泰山周回一百六十里，屈曲盘道百余，经南天门，东西三天门，至绝顶，高四十余里。”⑯崖限当道者：像门槛一样挡在路上的山崖。限，门槛。⑰云：语气助词，无实义。⑱几：几乎。⑲苍山负雪，明烛天南：青黑色的山上覆盖着白雪，雪反射的光照亮了南面的天空。负，背。烛，名词作动词，照。⑳徂徕（cú lái）：山名，在泰安东南。㉑居：停留。

【译文】我在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从京城里冒着风雪启程，经过齐河、长清，穿过泰山西北面的山谷，越过长城的城墙，到达泰安。这月二十八日，我与泰安知府朱孝纯从南边的山脚下开始登山。攀行四十五里远，山道都是用石头砌成的台阶，那些台阶一共有七千多级。泰山正南面有三条水道，其中中谷的水环绕泰安城，这就是郦道元书中所说的环水。我起初顺着中谷进去。不到一半路，翻过中岭，又顺着西谷走，就到了山顶。古时候登泰山，都是顺着东谷进入，道中有天门峰。东谷，古时候称它为“天门溪水”，我这次没有到达。现在我经过的从中岭到山顶像门槛一样挡在路上的山崖，世人都称它们为“天门”。山路上大雾弥漫，冰冻溜滑，那些石阶几乎无法攀登。等到登上山顶，只见青黑色的山上覆盖着白雪，雪反射的光照亮了南面的天空。远望夕阳映照着泰安城，汶水、徂徕山宛如一幅山水画，停留在半山腰处的云雾，就像是飘带一样。

戊申晦①，五鼓②，与子颍坐日观亭③，待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④。稍见云中白若樗蒲⑤数十立者，山也。极天⑥云一线⑦异色，须臾成五采⑧。日上，正赤如丹⑨，下有红光动摇承⑩之，或⑪曰，此东海⑫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⑬，绛皓驳色⑭，而皆若偻⑮。

【注释】①戊申晦：戊申晦日。晦，农历每月最后一天。②五鼓：五更。③日观亭：亭名，在日观峰上。④漫：迷漫。⑤樗蒱（chū pú）：又作“樗蒲”，古代的一种博戏，这里指博戏用的“五木”。五木两头尖锐，中间广平，立起来像山峰。⑥极天：天边。⑦线：名词作状语，像线一样。⑧采：通“彩”。⑨丹：朱砂。⑩承：承接。⑪或：有的人。⑫东海：泛指东面的海。这里是想象，实际上在泰山顶上看不见东海。⑬或得日或否：有的被日光照着，有的没有被照到。⑭绛皓驳色：或红或白，颜色错杂。绛，大红。皓，白色。驳，杂。⑮若偻：像脊背弯曲的样子。引申为鞠躬、致敬的样子。日观峰西面诸峰都比日观峰低，所以这样说。偻，驼背。

【译文】戊申晦日，五更的时候，我和子颍坐在日观亭里等待日出。这时大风扬起的积雪扑打着脸面。日观亭以东从脚下起，一片云雾弥漫，渐渐地看见云雾中几十个白色的像骰子似的东西，那是山峰。这时，天边的云像一条线似的呈现出奇异的颜色，一会儿又变成五颜六色的。太阳出来了，红的像朱砂一样，下面有红光摇动承接。有人说，这是东海啊。回头看日观峰以西的那些山峰，有的被日光照着，有的没有被照到，或红或白，错杂相间，都像在向日观峰弯腰曲背鞠躬致敬。

亭西有岱祠①，又有碧霞元君②祠。皇帝行宫③在碧霞元君祠东。是日观道中石刻，自唐显庆④以来；其远古刻尽漫失⑤。僻不当道者⑥，皆不及往。

【注释】①岱祠：东岳大帝庙。②碧霞元君：传说是东岳大帝的女儿。③行宫：皇帝出外巡行时居住的处所。这里指乾隆登泰山时住过的宫室。④显庆：唐高宗的年号（656年—661年）。⑤漫失：模糊或缺失。漫，磨灭。⑥僻不当道者：偏僻不在路旁的。当，在。

【译文】日观亭西面有一座岱祠，又有一座碧霞元君庙。皇帝的行宫就在碧霞元君庙的东面。这一天还观看了路两旁的石刻，都是从唐朝显庆年间以来；那些远古的石刻都模糊不清或缺失了。那些偏僻不在路旁的，都来不及前往。

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圜①。少杂树，多松，生石罅②，皆平顶。冰雪，无瀑水③，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

桐城姚鼐记。(www.zuozong.com)

【注释】①圜：通“圆”。②石罅（xià）：石缝。③瀑水：瀑布。

【译文】山上石头多，泥土少。山石都呈青黑色，大多是平的、方形的，很少有圆形的。杂树很少，多是松树，松树都生长在石头的缝隙里，树顶是平的。冰天雪地，没有瀑布，没有飞鸟走兽的声音和踪迹。日观峰附近几里以内没有树木，积雪厚得同人的膝盖平齐。

桐城姚鼐记述。

【内容解析】本文选自《惜抱轩诗文集》（《四部丛刊》影印原刊本）。《登泰山记》是一篇著名的山水游记，叙述作者冬日登泰山观日出的经过和所见所感。文章以作者的游踪为线索，生动地描绘了冬日泰山雪后初霁的秀丽景象和日出的磅礴气势，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第一段总体勾勒泰山的地理形势，点出泰山最高峰——日观峰的位置。作者先从“面”上写出泰山南北傍水的地理特征，然后从“线”上引出南北山谷的分界线——古长城，最后“点”出日观峰，为下文叙述登山路线和观日出埋下伏笔。

第二段写登泰山的经过。本段先叙述从京城到泰山的旅程，点名时间，接着介绍由山麓到山顶的路程和途中所见，最后再写到达山顶后所见的景象。本段多用侧面烘托的手法，例如“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余”，以路程之长、台阶之多，衬托泰山之高峻；以“半山居雾若带然”衬托泰山的雄伟壮观。

第三段写泰山日出的景象。本段按时间的推移描写景物的变化，先是“五鼓”“待日出”，后用“稍见”，“须臾”“日上”“回视”，一时一景，写景变化多端，历历在目，语言生动形象，层次感极强。这一段虽是写景，但侧面表现出泰山的壮观。

第四段介绍泰山的建筑群和石刻。本段虽是略写，但表现了泰山的悠久历史，增加了游记的知识性。

第五段总写泰山的自然风貌。本段多用短句，以简洁洗练的文字写出了作者对泰山三“多”（多石、多平方、多松）和三“无”（无瀑水、无鸟兽、日观数里内无树）的总体印象，表现出泰山的静美庄严。

第六段交代作者。

《登泰山记》写景状物非常精彩，后世对本文评价极高，清末学者王先谦在《续古文辞类纂》中高度评价了《登泰山记》：“典要凝括”“读此益服其状物之妙”“具此神力，方许作大文。世多有登岳辄作，读此当为搁笔。”

【章法点评】

1.线索清晰，详略得宜

文章以作者的游踪为线索，以日观峰为中心贯穿全篇，同时对泰山各处景点所见景观的穿插描绘中以“雪”为点睛之笔，线索极为清晰，结构也非常严谨。对景观的描写有主有从，作者写在泰山之巅所见景象时不惜笔墨，由远而近、由上而下地描绘出一幅泰山晚照图，“半山居雾若带然”更是神来之笔，顿然现出泰山的肃穆静美，作者登临泰山的喜悦之情跃然纸上；作者写在日观亭观日时，更是一路泼墨，描绘了太阳未出、将出、正出、出后的一系列连续画面，真是气象万千，引人入胜。这是详写。而对泰山上的名胜古迹，虽然也是行踪所及，但因为体现不出泰山的季节（雪景）特征，作者只是对日观亭附近的建筑石刻做了简单记叙。这是略写。如此写，这样就使得文章主从得宜，详略有致。

2.写景巧妙烘托，语言生动

作者在写景时，能够抓住特征进行巧妙烘托。例如用“其级七千有余”暗暗点出泰山的高峻，又用“半山居雾”和“足下皆云漫”的描写从侧面加以烘托，更显出泰山的壮观雄伟。作者写雪时，语言也极其生动，“冰雪”“雪与人膝齐”等是正面描写，“明烛天南”“白若樗蒱”“绛皓驳色”等作侧面烘托，设喻新奇，寥寥数笔，雪中泰山的壮观奇景便宛然在目，令人神往。另外，运用多种修辞手法和动静结合手法来绘景摩色，又赋予画面无限的生机和活力，如“半山居雾若带然”中“若带”的比喻以静写动，“苍山负雪”中的“负”以动写静，“绛皓驳色，而皆若偻”中的“若偻”赋予山峰以人的情态，给人以美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