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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卡契现实主义理论:文艺学的开拓空间

时间:2023-07-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总体性”与卢卡契的现实主义理论杜彩卢卡契以为自己是一个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忠于马克思主义同时也就是忠于迄今的现实思想成就的伟大传统”。可以说,现实主义是卢卡契文艺思想的核心内容,而“总体性”和“社会存在本体论”是卢卡契的现实主义“反映论”文艺思想的哲学基础。对存在与意识、主体和客体关系的这种辩证看法,构成了马克思主义的现实主义“反映论”理论体系的哲学基础。

卢卡契现实主义理论:文艺学的开拓空间

“总体性”与卢卡契的现实主义理论

杜 彩

卢卡契以为自己是一个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忠于马克思主义同时也就是忠于迄今的现实思想成就的伟大传统”(1)。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思想史上,首先是卢卡契确认马克思主义有一个完整的美学体系,并且视之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卢卡契以为“马克思主义美学既存在又不存在”(2)。“不存在”是指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没有留下一部完整的美学著作,“存在”是说马克思主义哲学经济学等著作中存在着有关美学的精神实质。他将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美学和文艺理论的论述收集起来,并编成了《马克思、恩格斯美学论文集》,还毕生致力于将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运用于文学批评实践。

西方学界认为,卢卡契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五种模式中的“反映论”模式的杰出代表。他对德、法、俄等欧洲大陆主要国家的现实主义都作过系统的研究,他的现实主义反映论在世界范围内特别是在社会主义国家有着重要影响。可以说,现实主义是卢卡契文艺思想的核心内容,而“总体性”和“社会存在本体论”是卢卡契的现实主义“反映论”文艺思想的哲学基础。

1923年,卢卡契出版了《历史与阶级意识——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一书,西方哲学家以为卢卡契的这本书“复活了马克思主义的青春”,开始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传统”(3)。在这本著作中,卢卡契主要是和第二国际伯恩施坦修正主义蔑视黑格尔、蔑视辩证法的传统相反,声称要恢复“真正的”黑格尔——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异化理论和拜物教理论,作为克服第二国际在理论上和实践上的错误的办法。他以为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承传了黑格尔的辩证法,“马克思主义问题中的正统仅仅是指方法(4)。“方法”即指“总体性”范畴,不是经济动机在历史解释中的首要地位,而是“总体性”的观点,使马克思主义同资产阶级科学有决定性的区别。“总体性”范畴,即整体对各个部分的全面的、决定性的统治地位,是马克思取自黑格尔并独创性地改造成为一门全新科学的基础的方法的本质。“总体性”原则是一个渗透在各个领域的基本原则:首先,人类社会是一个辩证、历史的统一体。人类社会的发展是各种因素交互作用的结果,正如马克思所说,每一个社会中的生产关系都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统一的整体性”是历史地了解社会关系的方法论的出发点和钥匙。其次,人也应是一个整体。人作为完整的社会的主体,应以人的整体和整体的人而出现。人的整体是指人应具有人类的本质力量,整体的人是说人性应当保持其完整性。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的劳动造成了人性的分裂及人的异化,而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目的就是要致力于消除异化,恢复人性的完整性。

在强调了马克思主义中的历史和辩证特性后,卢卡契进一步强调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特性。卢卡契为此提出了具有本体论意义的三种存在方式论,即无机物、有机物和人类社会。后来,卢卡契曾这样评价《历史和阶级意识——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一书:“这本书的根本的本体论的错误,是我只承认社会中的存在才是真正的存在,由于自然辩证法被否认,马克思主义从非有机自然界推出有机自然界、从有机自然界通过劳动范畴推出社会的那种普遍性就完全失去了”(5)。卢卡契从黑格尔研究开始,经过对经济学和辩证法的关系的考察,而达到建立一种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的尝试。

“社会存在”这一概念是卢卡契从马克思那里借取过来的。首先,卢卡契认为“从本体论上看,社会存在划分为两个异质的环节——存在和它在意识中的反映”(6)。在社会存在和意识之间进行形而上学的对照,这是完全与马克思的本体论相对立的。其次,在“社会存在”这一有机的总体中,每一要素都具有自己独特的功能,只有从总体上认识了这些要素的特殊功能,才能真正把握其实质;“社会存在”总体体现为现象与本质的统一,马克思认为如果外在现象和事物的本质是直接同一的,那一切科学就总是多余的,这一论断对“社会存在本体论”说来具有重要的意义。再次,卢卡契以为,不光要考察“社会存在”总体各部分之间的结构关系,而且要引入发生学的方法来探讨“社会存在”的历史性。

马克思主义认识论,作为主观辩证法的理论,是以现实中的客观辩证法理论即“社会存在本体论”作为先决条件的。在以自然存在为基础、社会存在为核心的本体论前提下,卢卡契坚持了辩证唯物主义的反映论。任何一种对外在世界的看法,都不过是通过人的意识对不依赖于意识而存在的世界的一种反映而已。但是,“唯物主义所说的存在第一性,首先在于确定了这样一个事实:有无意识的存在,但没有无存在的意识。由此决不能得出意识隶属于存在这样的宗教等级制的隶属关系。相反,这种第一性以及通过意识而达到具体的对理论和实践的肯定才提供了一种可能性,通过意识现实地支配存在。”(7)人的主体意识与客观现实发生联系,在人的实践中,有着巨大的能动作用。对存在与意识、主体和客体关系的这种辩证看法,构成了马克思主义的现实主义“反映论”理论体系的哲学基础。与马克思主义的“总体性”原则相应,文学的存在和本质、产生和影响因而也只有放在整体体系的总的历史关系中才能得到理解和解释。在这一点上,卢卡契是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的现实主义“反映论”的信徒,他指出“艺术是反映客观现实的一种特殊形式”(8)

卢卡契是以马克思、特别是以恩格斯有关现实主义的论述为理论依据的,他的现实主义理论从总体上说是对马克思、恩格斯现实主义文艺思想的创造性发展。卢卡契认为现实主义是任何真正的伟大作品的基础;文学艺术只有继承19世纪现实主义传统,特别是从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的作品所形成的传统,才能为民主和社会主义发展服务。因为巴尔扎克的作品成功地塑造了在社会整体联系中个人的命运,现实主义如果没有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在塑造人物和世界方面所达到的高度,就不可能再生存下去。

首先,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现实主义文艺思想中,“写真实”、“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描写生活”是伟大的现实主义的首要条件。由于社会生活是客观存在,所以马克思主义的现实主义理论认为文艺具有“客观性”,即现实主义的文学艺术应该最集中地反映客观现实最普遍的联系形式的问题。同时,由于生活是丰富多彩、千变万化而又互相联系的一个完整的有机体,所以马克思主义的现实主义理论又认为文艺又具有“完整性”,即把社会和人作为一个运动的发展的有机整体加以描写,提供一幅把现象与本质、个别与规律、直接性与概念等融为一体的生动图像。“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的内在的真实性,在于这些作品是从生活本身中产生的,而它们的艺术特点是艺术家本人生活于其中的社会结构的反映。”(9)可以看出,卢卡契是从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唯物论的反映论出发来论述文艺的真实性的。

现实主义文学艺术对客观现实本质的反映,是按照事物的必然性进行叙述,整体地把握生活的。艺术反映的现实不仅是直接感觉到的外在世界的表面,不仅是偶然的、暂时的、在某种情况下呈现的现象。马克思主义美学将现实主义提到了艺术的中心地位,同时也以此来最尖锐地反对任何一种自然主义,反对任何满足于将直接感觉到的外在世界的表面作照相式的再现的倾向。卢卡契批判自然主义、表现主义意识流等为“颓废文学”,认为左拉等人的自然主义描写方法,只注重偶然而不顾必然,只抓住个别细节却忽视了整个世界的发展和文学自身的有机整体性。如把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司汤达狄更斯、托尔斯泰等与自然主义作家左拉、福楼拜等进行对比,把现实主义作品《安娜·卡列尼娜》与自然主义作品《娜娜》等就作品的结构和细节、反映生活的主次、塑造人物的层次等方面进行对比,我们就会发现自然主义不能揭示生活的本质,甚至使得客观现实的规律性遭到简单化和歪曲。原因在于自然主义的描写是客观的、资料式的完整性,不是从广泛而丰富的生活中选择本质的东西,既同主题的联系松懈,又不能同人物的命运紧密相连。结果是既然本身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东西都一律深入地加以描写,便有了产生颠倒符号的趋势。卢卡契倡导有时代感的作家们都应从事于为反对资产阶级生活的散文性质的那种平凡、枯燥和空虚而进行的英勇斗争。对这种平凡、枯燥和空虚生活的斗争,在形式方面,是关于情节和插话的戏剧性的加强。只有凭借这种强有力的戏剧性的爆发,一个充满深刻的、丰富多彩的诗的生动的世界才可以从资产阶级生活的肮脏无聊的散文中出现。而自然主义作家是把文学的创作降低到普遍的水平、日常生活的平凡的水平。在自然主义中,资本主义的散文战胜了生活的诗意。

现实主义文学艺术对世界的把握是拟人化的,这种拟人化是指艺术由人的世界出发,并且目标就是人的世界。恩格斯非常清楚地表述了艺术塑造典型的本质特征,卢卡契也认为伟大的现实主义的目标也是提供一幅现实的画像,在那里,现象与本质、个别与规律、直接性与概念等的对立消除了,以致两者在艺术作品的直接印象中融合成一个自发的统一体,对接受者来说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一般是作为个别和特殊的规律出现的,本质是在现象中显现并且人们能够感受到的,规律表现为特殊地推动所描写的特殊事件运动的原因。卢卡契认为,“真正的艺术总是向深度和广度追求,它竭力从整体的各个方面去掌握生活。这就是说,它竭尽可能往深处突进,去探索隐藏在现象背后的那些本质因素;但它并不把它们从现象中抽象出来、与现象对立起来描写,相反它恰恰要去塑造那生动的辩证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本质转化为现象并在现象中显示着自己;它还塑造着这过程的那个侧面,即现象在过程中运动时揭示着自己的本质。另一方面,这些个别的因素不仅包含着辩证的运动,互相转化,而且彼此间不断相互影响;它们是一个从不间断的过程的诸因素。真正的艺术从而总是通过塑造这些因素的运动、发展、展开来表述人类生活的整体的”(10)。“现实主义文学的主要范畴和标准乃是典型,这是将人物和环境两者中间的一般和特殊加以有机的结合的一种特别的综合。”(11)一方面典型是本质和现象辩证关系在艺术中的解决,这种解决方法在其他领域中是没有的,另一方面典型又同时回到那社会的、历史的过程;它指出最好的现实主义艺术就是这过程忠实的反映。

典型是通过典型化的途径取得的。巴尔扎克利用对人物和社会的广阔而深刻的构思和描绘,利用人物与社会基础和社会活动之间的微妙而又重叠的相互关系,创造了一个广阔的空间。在这里面,成百的偶然事件可以彼此交叉,然而结合在一起却产生出命定的必然性,而典型人物就是在这种典型环境中产生的,他们都是一个个具有特殊性的个人兴趣、激情、悲剧和喜剧等个人命运的完整的活生生的人。可是,这些个人的命运又总是社会的典型命运和普遍命运的一种辐射,它们总起来表现了社会进化过程的内在统一性和典型人物之间的客观社会关系。这就是为什么马克思主义的现实主义理论一再强调,作家只有企图创造典型的时候,才有可能生动地描绘人的完整的个性;也只有创造典型,才能反映社会生活的内在本质。

怎样才能获得现实主义的真实性和典型性?这同特定的历史条件有关。如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飞跃发展时期,进行民主革命的资产阶级对自己抱有信心,表现出一些创造性、独立性和英雄气概,这种情况有可能使作家同社会进程保持多样的生动联系,成为一系列历史事件的直接参加者和见证人。生活本身所包含的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社会的和意识形态的倾向,使作家可以用他们个性的全部热情为它献身。所以,进步的世界观对于艺术创作具有直接的指导作用。作家的世界观不过是他的生活经验经过综合的、被提高到某种普遍化高度的总和。世界观对于作家的意义,就在于它使作家能够在一个丰富而有秩序的联系中看出生活的矛盾;就在于它作为正确感受和正确思维的基础,提出了正确写作的基础。

卢卡契在1930年刚到苏联后,就同里夫希茨一起开展了对庸俗社会学的斗争。当时苏联文学界存在着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左倾”的理解,特别是苏联官方,经常把文艺政策领导者个人的主观意见作为党的决定强加于作家,要求作家图解政策。卢卡契激励作家抵制消极甚至反动的意识形态对文学艺术创作的干扰。现实主义是一种具有高度批判性和进步性的艺术形式,而苏联的现实主义则是一种与压抑国家相适应的文艺模式,它通过否定和剥夺现实主义的批判认识功能而扼杀了真正的现实主义艺术。卢卡契以为,对于社会主义国家,在执政党的指导思想发生重大失误时,从对社会的世界历史性变革的深刻认识中汲取力量的真正伟大的现实主义,只有当它确实包括了社会的各个阶层,突破了对历史和社会的“官方的”见解,并且生动、形象地抓住了那些实行了真正的社会变革,创造了真正的新型人物的社会阶层和社会潮流时,才能做到这一点。当伟大的现实主义者进入这样的深度,并且把这个深度形象地表现出来时,他才完成了文学的真正本来的、真正创造性的任务。作家这种向纵深方面的突破,深入到社会和人类现象的动因,这种对于事件的表面解释的突破,恩格斯以为是艺术作品具有持久魅力的必要前提。也就是说,文学艺术只有达到反映了人类社会发展的真正动力的深度,才能构成文学中伟大的现实主义。正由于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现实主义大师都是从人民生活中具有世界历史必然性的最重大的现实问题出发,都是由人民最难忍受的疾苦激发了他们的激情,决定了他们爱憎的对象和方向,因而他们提出和描绘的问题才是准确的、现实的。归根到底,作家的真诚程度,也是凭着通过社会运动所提出的问题的范围,以及这些问题在人类进展历史中的重要性而决定的。这一观点正坚持了“生活、实践的观点,应该是认识论的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12)。这一事实,并不否定进步世界观的作用,因为进步世界观并非僵化、现成的公式,它也是在社会生活的基础上形成,要接受实践的检验从而不断更新的。掌握了进步世界观,对于达到现实主义仅仅提供了一种“可能性”,重要的还要看它同实践相结合的程度,用卢卡契的话说,“马克思主义把一贯地遵守着一个不变的方向和在理论与实践上不断容许迂回前进的道路结合在一起。它的定义明确的历史哲学,是以能伸缩能适应地接受与分析历史的发展作为基础的。这种显明的二重性——实际上这就是唯物主义的世界观的辩证的统一——也是马克思主义的美学和文学理论的指导原则”(13)。这样的世界观才是活的真正发挥作用的世界观。

20世纪30年代在德语作家卢卡契、布洛赫、布莱希特本雅明、阿多尔诺等人之间就现实主义与表现主义诸问题进行了激烈的论战。1938年6月,卢卡契在德国流亡杂志《发言》上发表了论战文章《现实主义辨》。卢卡契在文章中绕开具体作品艺术性分析,而从理论角度和政治角度向布洛赫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卢卡契一开始就把表现主义作为反现实主义的现象来看待,把对方置于现实主义的反对派的被动地位,从而把论战的焦点从表现主义问题引向了现实主义问题。

卢卡契首先引用了马克思的那句名言“任何社会的生产关系都组成一个整体”,进而把他和布洛赫在总体性问题上的分歧归结为“在资本主义本身的经济和社会观点上的对立”。卢卡契承认资本主义社会的各种经济成分都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各行其是,这使得资本主义社会在表面上显得支离破碎。但这些独立的经济成分只是整个资本主义的一个部分,只是总进程中的一个因素。在资本主义的非危机时期,这些经济成分是高度独立的,但在人们头脑中却呈现出统一的假象;而在资本主义的危机时期,这些经济成分却显示了它们的统一性,但在人们头脑中却显得支离破碎。这就是说直接反映在人们头脑里的资本主义基本经济范畴总是与它本来的存在状态相颠倒的。现实主义的文学艺术既然是反映客观现实的一种特殊形式,那么它就应该不仅仅局限于反映直接经历的现象,而是按照现实的本来面目来反映现实。作家在反映现实时必须首先在头脑中形成客观现实的整体性,从而才能在作品中展现现实生活中的本质和现象的联系,而不能像布洛赫那样停留在直觉的水平上,把破碎的思想状态直接地跟破碎的现实本身等同起来,这种停留在直觉水平上的反映并不是对现实的本质的反映。卢卡契以为现代派艺术夸大了主体的认识和体验,其艺术形式失去了把混乱的生活纳入整体并加以升华的使命,不可避免地成为“抽掉现实的抽象”。卢卡契以为“‘抽掉现实的抽象’意味着什么呢?它或多或少地有意识地排斥和否认客观媒介,不是在思想上加以升华,而是把模糊的、支离破碎的、看来是混乱的、未加理解的、只是直接经历的‘表面’加以确认”(14)。而当时表现主义的捍卫者以为,因为完整和客观主义的现实概念已经过时,所以表现主义的表现方式恰恰是现实主义的。而卢卡契则坚持马克思总体性的现实概念,所以他对表现主义者笔下的反映现实的图像作了批判:资本主义的表面由于这一经济制度的客观结构,看上去是“支离破碎”的,这一点当然会反映在诗人和思想家的意识里。卢卡契完全不否认这种“支离破碎”,但只能把它看作是表面现象,这一现象当然不能与现实相混淆。或者也可以说,这样的现实主义是纯粹的自然主义,因为它只反映了在现实的直接层面上提供的东西,这样,按照黑格尔的观点来说就是抽象的:在现实后面的联系被掩盖了,而作为现实本身的现象就被绝对化了。正因为这些联系并不是直接在表面,正因为这些规律的贯彻是错综复杂、很不均匀的,只是一种倾向性,所以真正的现实主义者在艺术上和世界观上都要进行巨大的双重劳动。首先要在思想上揭示这些联系,在艺术上进行加工,然后把这些抽象出来的联系再在艺术上加以掩盖——把抽象加以扬弃。卢卡契坚持他所说的“双重劳动”,这种双重劳动要揭示整个联系,并把这一联系以新的、具体的和直接能感受的方式从美学上表现出来。放弃这种联系,放弃表现总体性对他来说就意味着放弃现实主义。卢卡契以为,只有现实主义文学艺术的典型创作才能体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持续性,正是这些持续性作为社会发展的客观倾向,长时间为人类社会起预见作用。表现主义和其他现代主义流派只会剪接拼合,所以根本无法通过人物刻画和塑造典型,预见到社会的发展。人民群众通过先锋派文艺作品所看到的也只是被主观主义严重歪曲了的破碎的现实,他们无法把它重新翻译成他们自己的生活经验的语言。

布莱希特跟卢卡契一样信仰马克思主义,拥护共产国际的人民阵线政策,积极参加工人运动。布莱希特未公开参加论战,但从1937年至1941年间,他针对《发言》上的讨论,写了很多笔记,如《表现主义要注意实效》、《现实主义理论之形式主义性质》、《人民性与现实主义》等标题文章,显然是直接针对卢卡契的论点的。布莱希特1956年逝世,直到1967年,联邦德国苏尔坎普出版社出版了布莱希特二十卷文集时,这些颇具真知灼见的材料才第一次问世。布莱希特和卢卡契都赞同“现实主义”的提法,但他们对现实和现实主义的理解大相径庭。卢卡契作为一个理论家,对现实和现实主义的理解充满着纯理论的思辨气息,对当代现实的发展不很关注;也就是说,卢卡契的文学概念以及他对文学功能的理解比布莱希特更接近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对文学艺术的设想和偏爱。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虽然没有在斗争之外去看文学艺术,但他们喜欢文学艺术首先因为它是伟大的人的命运的具体体现。可是,在有生之年进行的世界革命的进程中,布莱希特却把文学直接地卷入了政治斗争,而且,不仅仅是内容和题材方面,就是文学艺术本身的技巧武库也发生了革命的过程。布莱希特是一位充满实践冲动的实践家,在他看来现实主义不仅是文学性的事务,而且是伟大的政治性的、哲学性的、实践性的事务,因而必须把现实主义当作一件伟大的、具有普遍的人的意义的事务来看待和解释。布莱希特和卢卡契论争的焦点凝结在什么是现实主义上,这就比布洛赫跟卢卡契论争的如何反映现实的问题进了一层,触及到了整个论战的最敏感问题。

布莱希特很少采用“本质”以及反映本质的“现象”这样的词汇,他以为,卢卡契坚持要具体体现“本质”和“现象”的做法,并不是对现实问题的恰如其分的把握。卢卡契所提倡的“反映”概念在布莱希特看来也没有切中要害:他觉得这个概念太消极,太注重亚里士多德的模仿说了,因而往往会面临着沦为纯粹形式主义的危险。布莱希特以为一直在变化着的社会环境总是要提出新的要求;面对这种形势坚持传统形式也是形式主义——卢卡契的现实主义理论,实际上就是这样一种形式主义的艺术观。当代小说作家只要步资产阶级小说的经典作家的后尘,至少说形式方面是以现实主义的方法进行写作,卢卡契对他们就非常客气。按照卢卡契的要求,作家就只得依靠过去的大师,创造丰富的内心生活,通过缓慢的叙述遏制事件的速度,运用他们的技艺把个人再摆到事件的中心。布莱希特以为:“上一世纪的资产阶级小说总是把各式各样的个人冲突扭结在一起,放在冗长的、描述得十分详尽的场景之中,这种从戏剧中借用来的手法,我绝不采用。”(15)布莱希特以为艺术家的职责就是对艺术形式的创造和探索,他在美学上致力于建造一个非亚里士多德体系,他在艺术实践中进行“史诗剧”的创作,并采用诸如剪辑法、内心独白或者陌生化等叙事技巧。现实主义的概念必须是广阔的和政治的,不受任何惯例的限制,布莱希特一再说卢卡契以形式主义的罪名来批判表现主义,最终还是没有脱出形式主义的陷阱。对于布莱希特与卢卡契的论争,西方学者大都以为错在卢卡契。但显然,布莱希特与卢卡契以及论争中的各种意见,在对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认识上,各有所长。东德科学院一个研究者认为卢卡契的著作“利用了世界文学中的伟大作家,借助于他们来对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中的畸形现象进行抨击。卢卡契的艺术见解首先并非着眼于建设新的艺术和新的社会,而毋宁说是努力于促进人们对抗资本主义异化现象的灾难性影响”(16)

阿多尔诺同卢卡契的文艺思想构成更加紧张的对立关系。阿多尔诺对从黑格尔到卢卡契的强调“总体性”和“同一性”的辩证法进行了批判,以为“总体性”、“同一性”是虚假的、抽象的社会存在的幻影。他以为真正的辩证法是“否定的辩证法”,是“指向差异之物”的,主体与客体、存在与意识、现象与本质等都是在差别中互为中介的。在这种非同一性的本体论和认识论的哲学基础上,阿多尔诺以为“艺术是对现实世界的否定的认识”(17)。现代主义艺术意味着告别传统现实主义反映论模式中的整体性和意义的完整性,传统作品以及作家主体的同一性当中有一种暴力性的、缺乏思辨的、虚假的东西:这就是通过压制和将那些异类的内容排除在外作为代价使这种同一性成为可能。这就是说,阿多尔诺认为传统现实主义美学是建立在虚假的意义总体性之上的;而现代主义艺术是对传统的总体性中虚假的和暴力性内容的对答,它的开放形式基于一种解放了的审美意识:一方面将现代艺术的特性理解为对艺术作品是一个意义上相互关联的整体的观念的反动;另一方面现代艺术应为个性化和对个体进行更高层次的全面塑造而服务。于是,现代主义文学艺术不能对工具化了的现实进行单纯模仿,因为这种模仿会导致大众文化乃至走向同一化;现代主义文学艺术要对社会的现状予以否定,正如通过否定非真理来发现真理一样,这种否定的目的,是为了显现对新的社会形式的真正期望。“艺术只有在其异在性中,才会获得其自身的规定”(18)。这种非实在性与异在性,在文学艺术中具体表现为作家艺术家审美主体的虚构和想象。阿多尔诺对卢卡契现实主义理论的抨击成为现代主义艺术的理论先锋。

卢卡契运用马克思主义探索文学艺术的奥秘是富有成果的,正如美国学者霍拉勃所说反映论尽管在20世纪遭到来自所有哲学和美学阵营的攻击,然而反映论却很有意思地证明它能够抵御这些进攻(19),卢卡契努力把应用于审美创造的反映论加以推进:“艺术的决定性源泉即模仿”。但“模仿无非是把现实的一种现象的反映移植到自身的实践中”(20)。卢卡契以为哲学从开端到马克思之前,唯物主义的反映论只是一种直观机械的反映论,不可能由此出发解决复杂的美学问题,而且他据此强调能动反映论与机械直观反映论之间的区别,并在马克思主义能动反映论的基础上提出审美反映的特性是反映现实与超越现实的辩证统一的思想。

卢卡契的现实主义理论,由于其自身的理论局限性,而有着许多值得商榷的问题。卢卡契捍卫的“总体性”原则内在地包含着历史性原则,即为了把现实当作一个总体来把握,必须把现实看作是一个在历史中生成变化的过程。因此历史性是这些现实的本质特征,承认社会现实的历史性特征才不致把它们当作既定的、孤立的、永恒不变的存在物,才会把它们放到总的历史过程中去揭示其历史起源和根据、内在联系和结构、发展趋势和结局。但是,卢卡契对19世纪现实主义原则的固守是多少有悖于社会现实的历史性特征的。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卢卡契容易受到论敌的攻击。但从另一角度看,卢卡契对现实主义传统的坚持,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发展史上的宝贵财富,历史和辩证地考察卢卡契的现实主义文艺思想对于中国当代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建设具有重要意义。

(作者杜彩系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www.zuozong.com)

【注释】

(1)卢卡契:《审美特性》第1卷前言,第6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

(2)卢卡契:《审美特性》第1卷前言,第5页。

(3)梅劳-庞蒂:《辩证法的历险》,第7页,英文版,1974年版。

(4)卢卡契:《历史与阶级意识——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第48页,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

(5)杜章智等编译:《卢卡契自传》,第118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6年版。

(6)卢卡契:《劳动》,第26页,英文版,1980年版。

(7)卢卡契:《审美特性》第1卷前言,第8页。

(8)《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第2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

(9)《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二),第334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

(10)《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第289-290页。

(11)《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二),第48页。

(12)《列宁选集》第2卷,第103页,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13)《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二),第45-46页。

(14)《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二),第13页。

(15)卢卡契、布莱希特等著、张黎编选:《表现主义论争》,第290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16)引自东德莱比锡莱克拉姆出版社1977年出版的《艺术和客观真理》一书中《卢卡契的革命民主主义的美学》一文,转引自《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前言,第5页。

(17)阿多尔诺:《美学理论》,第122页,德文版,1970年版。

(18)阿多尔诺:《美学理论》,第352页。

(19)参见姚斯、霍拉勃《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第420页,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20)卢卡契:《审美特性》第1卷,第2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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