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植根于江南的昆腔传奇中,园林成为才子佳人定情之所,是传奇故事发生的重要背景和寄寓人物情感的外化自然空间。甚至有传奇作家把构筑园林的经过记录到传奇中去。清传奇作家左潢在创作之暇醉心于构筑园亭,其友蒋容昌回忆在其园林中聚会欢饮的情景:“……见其园亭幽雅,花木繁稠,佳景良辰,流连不置。中有桂树一株,旋绕成塔,其直干之高标,枝叶之茂盛,周围之圆密,层级之均匀,洵属天然品格。每当粟绽花开,宾朋玩赏,诚众香国之奇观,大雅堂之盛会也。”[22]左潢就以园中“旋绕成塔”的桂树为题,创作了《桂花塔》传奇,记录其经营园亭、友朋游宴等琐屑之事,“撮其近事,成为菊部”。
(一)昆曲中的亭台楼阁
以园林及亭台楼阁为题目的传奇作品有《牡丹亭》《绾春园》《翡翠园》《粉妆楼》《蝶归楼》《芙蓉楼》《桂花亭》《合欢殿》《花萼楼》《画锦堂》等。一大批园林折子戏如《牡丹亭》的《游园》《惊梦》《拾画》《叫画》,《玉簪记》的《琴挑》《茶叙》,《长生殿》的《小宴》《惊变》,《白西厢》的《跳墙》《着棋》,《红梨记》的《亭会》《踏月》,《连环记》的《拜月》等都流传至今。其他传奇作品也有涉及亭台楼阁者,如范鹤年的《桃花影》,剧中倩倩性爱桃花,其父为其构小园,遍植桃花,题名“红雨”;《风筝误》中韩琦仲在戚家花园为戚友先题诗风筝;《白罗衫》中《游园》一折,在园林中设宴款待巡按,席间邀请游园赏景;等等。
明清传奇模式多为“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后花园为男女见面、定情欢会设置了一个美好、恰当的场景。由于传统社会的女子多足不出户,所以后花园约会剧情有其现实合理性。园林有皇家园林、官宦园林、寺庙园林和私家园林之分。昆曲场景几乎包含了所有的园林类型,园林成为情节发展的重要背景。如《牡丹亭》的《游园》《惊梦》《拾画》《叫画》发生在官宦人家的后花园里;《娇红记》中申纯在后花园遇到娇娘,暗送牡丹诗,表达爱慕之情;《幽闺记》《连环记》中的王瑞兰、貂蝉选择在后花园拜月祝祷;《三笑缘》里华府两公子约婢女秋香在牡丹亭幽会。《玉簪记》中的《琴挑》《茶叙》在寺庙园林里静夜弄琴、芳院茶叙;《西厢记》的《跳墙》《着棋》,跳墙偷窥、下棋等妙趣横生的情节也是在寺庙园林里面发生。而《长生殿》的《惊变》一折,唐明皇与杨贵妃则是在皇家园林中赏花、饮酒。
园林之景成为人物情绪及心灵世界的外化。《牡丹亭》第十出《惊梦》通过终日养在深闺未尝出门的杜丽娘之眼,发现并惊异于江南园林的美景,由心底发出“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的慨叹。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在《牡丹亭》第十二出《寻梦》中,园林之景成为杜丽娘春心的外化:“【懒画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绊介〕哎,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23]
写景即是写情。在《琵琶记·赏荷》中,不同际遇、不同心情的人眼中的晚风新月、荷塘池馆是截然不同的,所产生的心理感受和情感反应也迥异。丞相家牛小姐看到的是一派清凉世界,安逸而美好:
【梁州序】〔贴〕新篁池阁,槐阴庭院,日永红尘隔断。碧栏杆外,寒飞漱玉清泉。自觉香肌无暑,素质生风,小簟琅玕展,昼长人困也好清闲,忽被棋声惊昼眠。〔合〕金缕唱,碧筒劝,向冰山雪巘排佳宴。清世界,几人见。
【前腔】〔贴〕向晚来雨过南轩,见池面红妆零乱。渐轻雷隐隐,雨收云散。只觉荷香十里,新月一钩,此景佳无限。兰汤初浴罢,晚妆残,深院黄昏懒去眠。
而蔡伯喈虽也在良辰美景之中,却因念及父母、爱妻,处处触景生情:
【前腔】〔生〕蔷薇帘箔,荷花池馆,一阵风来香满。湘帘日永,香消宝篆沉烟。谩有枕欹寒玉,扇动齐纨,怎遂黄香愿。〔作悲介贴〕相公,你为甚的下泪?〔生〕猛然心地热,透香汗,我欲向南窗一醉眠。
因此,景色在他们各自心中的投影完全不同,一个是“欲向南窗一醉眠”,一个是“深院黄昏懒去眠”。[24]
再如《幽闺记》第三十二出《幽闺拜月》中后花园的景色。这是夏初晴和天气傍晚时分的园林景致,“闲庭静悄,琐窗潇洒,小池澄澈”,十分安宁幽静,但见新荷清圆,“叠青钱,泛水圆,小嫩荷叶”“阶前萱草簇深黄,槛外榴花叠绛囊”,芳草萋萋,石榴鲜红吐蕊。如此良辰美景,瑞兰反而愁眉不展,面带忧容,“恹恹捱过残春也,又是困人时节,景色供愁,天气倦人,针指何曾拈刺”。[25]这引起了妹妹瑞莲的怀疑,并引发了一系列喜剧性冲突,最后二人以姑嫂相认,消除了误会。李贽如是评价《拜月记》:“关目极好,说得好,曲亦好,真元人手笔也。”[26]这出《幽闺拜月》更是脍炙人口,成为明清昆剧舞台上常演不衰的剧目。
较之私家园林,寺院园林更寂静清幽。如《西厢记》第五出《佛殿奇逢》中的寺庙园林景致幽深,“满阶苔衬落花红”“门掩梨花深小院”:
【皂罗袍】〔旦贴〕行过碧梧庭院,步苍苔已久,湿透金莲,纷纷红紫斗争妍,双双瓦雀行书案。燕衔春去,芳心自敛,人随花老,无人见怜,把轻罗小扇遮羞脸。[27]
园林景色随着莺莺的脚步和视线次第展开:先是雅致规整的庭院全景,高大的梧桐树绿意深邃,因为浸湿了绣鞋,视线转到脚下的苍苔,接着是最惹人注目的花卉,红红紫紫,争奇斗艳,然后莺莺被穿过屋檐花间灵动的禽鸟声音所吸引,只见瓦雀成双成对,燕子衔花而去。看到如此春景,难免情动,“芳心自敛,人随花老,无人见怜”。因为意识到内心的情思波动,又转而觉得害羞,怕别人猜到自己的心思,女主人公不禁“轻罗小扇遮羞脸”。从自然空间到心理空间,从自我到本我,再由超我来观照本我,这样的描写立体、真实而内在,写尽了一个相门千金的复杂婉转心态。正如孔尚任在《桃花扇·凡例》中所指出的:“凡胸中情不可说,眼前景不能见者,则借词曲以咏之。”[28]园林因人的存在而转变为人化的第二自然。《西厢记》第九出《唱和东墙》,莺莺在后花园中烧香,张生去太湖石畔墙角边,“攀住柳梢,饱看一回”。唱词描摹出月光下园林不着纤尘的幽旷:“良宵静,玉宇无尘,月满庭,闲阶上一树牡丹花影。”月夜花丛,才子佳人在园林中吟诗作对,使园林更加充满了诗情画意。“空庭,香雾冥冥,向西厢曲栏杆外闲凭,竹梢月转,早不觉斗柄云横。”“颤巍巍花弄影,落红如雨埋芳径。”[29]园林这一空间的存在,为细致入微地写情提供了寄托。
后花园更便于传奇作家设置巧妙的关目,展现情节安排上的匠心。在《红梨记》的《亭会》《踏月》中,谢素秋冒名王小姐与秀才赵伯畴在花园“亭会”;《衣珠记》中丫环荷珠冒名小姐私会赵旺于后花园,并赠以金银;《钗钏记》中韩时忠冒名穷书生皇甫吟与小姐后花园私会,骗取聘礼。由于夜晚后花园的幽暗,这些冒名顶替、真真假假的情节被安排在园亭之中,引发了一系列的误会,在真相逐渐被揭开的过程中,增加了传奇的戏剧性,使传奇的情节曲折、引人入胜。
(二)昆曲中的植物花卉
园林是有生命的,四时变迁就集中体现在园林里的花木上。在苏州拙政园的四个亭子里,可以欣赏到春、夏、秋、冬四时花卉,尽享四季流动佳景。在这里,人文园居与大自然相互对应,体现了传统文化中顺应自然、天人合一的审美追求。
江南气候温润,适合各种花卉生长,种花、卖花、赏花成为江南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江南妇女喜欢在头上簪花,春有蔷薇、杜鹃、玫瑰,夏有栀子、茉莉、珠兰,秋有木樨、建兰、菊花,冬有芙蓉、山茶、蜡梅。江南饮食中,有花酒、花酱、花茶、花露、花馔。江南民俗中,二月十二日为百花生日,即“花朝”,这一天,苏州民间“剪彩绫为带系花枝,谓之‘赏红’。虎丘花神庙系牲献乐,以祝花诞”[30]。
江南文人雅集也离不开对花饮酒,花下赏曲。如苏州文人于四月中旬兰花开放时举办的“品兰雅集”:
是时兰花盛开,嗜兰家择日会于名园,曰“品兰雅集”。数百里异种毕至,金兰为上,素心次之,有梅瓣、荷花、水仙之目。[31]
旧时,江南种花、卖花几乎形成了一个产业。清初邵长蘅的《吴趋吟》这样描述苏州种花、卖花、用花来装点园林居室的风俗:
山塘映清溪,人家种花树。清溪鸭头青,门前虎丘路。春阳二月中,杂花千万丛。朝卖一丛紫,夕卖一丛红。百花百种态,牡丹大娇贵。一株百朵花,十千甫能卖。朱门买花还,四面护红阑。绣幕遮风日,娇歌闲清弹。复有些子景,点缀白石盆。咫尺丘壑趣,屈蟠松桧根。买置几案间,一盆值十镮。老圃解种花,老农解种谷。种谷输官租,种花艳侬目,种花食肉糜,种谷食糠秕。还复受敲朴,肉剜服为医。嗟呀重嗟呀,老农若奈何?呼儿卖黄犊,明年学种花。[32]
种花比种谷有更好的收益,这说明由于经济繁荣,江南对花卉、盆景等装饰性产品的需求量大大增加,也体现了江南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倾向。
文人构筑园林时也会在花木上费尽心思。明张岱梅花书屋植被环绕,十分雅致:
前后空地,后墙坛其趾,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出墙上,岁满三百余朵。坛前西府二树,花时积三尺香雪。前四壁稍高,对面砌石台,插太湖石数峰。西溪梅骨古劲,滇茶数茎,妩媚其旁。梅根种西番莲,缠绕如缨络。窗外竹棚,密宝襄盖之。阶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杂入。[33]
“一花一世界”,澄怀观物,在生活细微处精致生活,花木寄托了文人的人格理想和审美精神,成为文人审美精神、理想的物化。清冒襄与秦淮名妓董小宛居住的园亭居室,花繁秾艳,花影与人影交相叠映:(www.zuozong.com)
余家及园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来早夜出入,皆烂漫香雪中。姬于含蕊时,先相枝之横斜与几上军持相受;或隔岁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即四时草花竹叶,无不经营绝慧,领略殊清,使冷韵幽香,恒霏微于曲房斗室,至秾艳肥红,则非其所赏也。
秋来犹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贻我“剪桃红”,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婀娜,枝枝具云罨风斜之态。姬扶病三月,犹半梳洗,见之甚爱,遂留榻右。每晚高烧翠蜡,以白团回六曲围三面,设小座于花间,位置菊影,极其参横妙丽。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回视屏上,顾余曰:“菊之意态尽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澹秀如画。[34]
诗意的人生,怎能少了冷韵幽香在曲房斗室中恒久弥漫?也只有心中充溢着诗情的人,才能欣赏到花卉的意态,这淡秀如画的感叹,是对花,更是对蕙质兰心的美人的赞叹。
在昆腔传奇《牡丹亭》中,花寓意着生命的自觉与情之萌动。杜丽娘感春伤情,花神们来保护其肉身,花在这里具有十分重要的象征意义。在《牡丹亭·冥判》里,各种花名让人眼花缭乱,其中也蕴含着花神所代表的“情”与判官所代表的“理”之间针锋相对的冲突:
【后庭花滚】(净)但寻常春自在,恁司花忒弄乖。眨眼儿偷元气,艳楼台。克性子费春工,淹酒债,恰好九分态,你要做十分颜色。数着你那胡弄的花色儿来。(末)便数来,碧桃花。(净)他惹天台。(末)红梨花。(净)扇妖怪。(末)金钱花。(净)下的财。(末)绣球花。(净)结得彩。(末)芍药花。(净)心事谐。(末)木笔花。(净)写明白。(末)水菱花。(净)宜镜台。(末)玉簪花。(净)堪插戴。(末)蔷薇花。(净)露渲腮。(末)腊梅花。(净)春点额。(末)翦春花。(净)罗袂裁。(末)水仙花。(净)把绫袜踹。(末)灯笼花。(净)红影筛。(末)酴醾花。(净)春醉态。(末)金盏花。(净)做合卺杯。(末)锦带花。(净)做裙褶带。(末)合欢花。(净)头懒抬。(末)杨柳花。(净)腰恁摆。(末)凌霄花。(净)阳壮的咍。(末)辣椒花。(净)把阴热窄。(末)含笑花。(末)情要来。(末)红葵花。(净)日得他爱。(末)女萝花。(净)缠的歪。(末)紫薇花。(净)痒的怪。(末)宜男花。(净)人美怀。(末)丁香花。(净)结半躧。(末)豆蔻花。(净)含着胎。(末)奶子花。(净)摸着奶。(末)栀子花。(净)知趣乖。(末)柰子花。(净)恣情柰。(末)枳壳花。(净)好处揩。(末)海棠花。(净)春困怠。(末)孩儿花。(净)呆笑孩。(末)姊妹花。(净)偏妒色。(末)水红花。(净)了不开。(末)瑞香花。(净)谁要采。(末)旱莲花。(净)怜再来。(末)石榴花。(净)可留得在?几椿儿你自猜,哎!把天公无计策。你道为甚么流动了女裙钗,刬地里牡丹亭,又把他杜鹃花魂魄洒。[35]
以花木为题的明清传奇作品,还有《芍药记》《暗香梅》《白桃花》《碧桃记》《并头莲花》《赤松记》《丹桂记》《冬青记》《桂枝香》《花萼吟》《卉中缘》《红梅记》,等等。植物花卉在传奇文本中的作用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象征与隐喻
花及植物本身在文学中具有象征比兴作用。如柳,与“留”音同,往往成为表达离别时留恋之情的意象。如《紫钗记·折柳阳关》,柳絮四处飞散,牵愁惹恨。《娇红记》第三出《会娇》,一见钟情之后,申纯独自在房中陷入对王娇娘的无尽相思和怀想:“三春杨柳堪人赏,只怕捱不彻这相思两字长。”[36]杨柳在这里代表春天,剧中这段爱情从春天开始,在孤寂寒秋中悲剧性地逝去。柳丝虽长,又怎长得过“相思”二字!
杨花,随风摇摆,寓水性杨花之意。在《一捧雪》之《刺汤》中,净扮的京婆非常具有喜剧特点:“咱乃本京花家女儿便是。年纪不多,倒嫁了十七八个丈夫。那十九个,刚刚嫁着南边的汤经历。”汤经历被莫雪娘刺死后,京婆非但不哭,还要就地坐产招夫,并自状云:“杨花生性随风折,怎顾得生离死别?喜孜孜,早觅个俏冤家,把姻缘来再接。”[37]
《窃符记》第二出《信陵家宴慕侯生》中,万紫千红,花事正佳,筵席赏玩,酒香氤氲,一派欢乐祥和的喜庆气氛。
【锦堂月】桃李盈门,芳菲满眼,千红万紫森列。棣萼相辉,连枝不惭瓜葛。葵心赤向日常倾,荆花紫遇霜难折。(合)风光别,喜四境无虞,万民乐业。
【前腔】(旦)欢悦。连理枝前,并头花下,丝萝幸联奕叶。次第东风,轻衫最宜单夹。珠翠丛舞影缤纷,绮罗筵蕊珠娇怯。(合前)[38]
这里面提到的植物花卉有桃、李、棣、葵花、荆花、丝萝等,它们都具有象征意义,表明高洁的人格品性。作者善用双关:“棣萼相辉,连枝不惭瓜葛。葵心赤向日常倾,荆花紫遇霜难折。”信陵君一方面赞颂春色,同时也暗示出他与魏王兄弟而又君臣的关系。信陵君夫人的“连理枝前,并头花下,丝萝幸联奕叶”,也是借称颂春色来表达与信陵君夫妻关系欢洽之意。
《西厢记》描写了莺莺笑拈花枝的美好形象。世间没有什么比大自然中的花朵更能比拟、烘托美人容貌。莺莺爱花惜花,怜花护花,又怕人随花老。如此婉转的心绪、美好的姿态,难怪张生会春心萌动,思绪万千。唱词以花韵花态来比拟女子容颜,暗含美貌的易逝。人与花在文本修辞中可以互喻,《玉簪记》第七出《依亲》则以倾城美人杨玉环来比拟荷花之娇美。
〔外〕夫人,你看孩儿方去,时序易迁,凉亭池上,荷花又早开成云锦,可喜可爱。〔老旦〕妾身夜来分付丫环办酒,与相公赏花,未知完否?〔外〕既有酒,将过来。〔老旦〕丫环那里?〔丑上〕来了。亭覆琅玕绿,杯倾菡萏红,酒在此间。〔外〕夫人,你看红蕖紫萼生芳浦,醉扶落日,娇颤杨家女。额点胭脂心带苦,西风岂是怜香主。〔老旦〕怕听夜半池塘雨,漂泊红妆知几许,晓看风送木兰舟,愁断柔肠惜游子。[39]
“额点胭脂心带苦”是修辞上的双关,“怕听夜半池塘雨”是以心迁物,通过花写出对远方游子的惦念之情。
2.作为中心意象
在传奇中,花有时会成为戏剧中的中心意象,勾连起情节关目。比如明吴炳《绿牡丹》中女主人公以“绿牡丹”为题命诗招婿。同时,绿牡丹因其色罕有,寓意着主人公品性高洁、遗世独立。明沈璟《红蕖记》中,郑德璘到江夏探亲,在洞庭湖上窥见邻舟韦氏女楚云,顿生爱慕,遂以红绡题诗相赠,楚云因不工尺牍,就以偶然得到的红笺诗投报,而这首诗是秀才崔希周因拾得一束红芙蕖而作。在这部传奇中,红芙蕖作为中心意象,在戏剧结构上牵连起德璘与楚云、希周与丽玉两段姻缘,十分巧妙。
明徐复祚《红梨记》中,红梨花成为贯穿情节的关键性道具。第二十一出《咏梨》写赵汝州与谢素秋西园相会。这段描写突破了一般情境下才子佳人卿卿我我的表现俗套,而是通过素秋手持的红梨花,借物言情,抒发胸臆。赵汝州作诗赞红梨花:“换却冰肌玉骨胎,丹心吐出异香来。武陵溪畔人休说,只恐夭桃不敢开。”而谢素秋和诗云:“本分天然白雪香,谁知今日换浓妆。秋千院落浓浓月,羞睹红脂睡海棠。”二人互相题咏,以花喻人,艳色异香的红梨花在这里成了传情达意的工具,营造出富有诗意的抒情气氛。
【莺花早】(生)一似睡起未欣妆,浴温泉丰度狂。名花倾国何相让,谁承望,幽斋寂寞春偏酿。态郎当,(旦)意难忘。刚笑何郎曾傅粉,绝怜荀令爱熏香。(生)偏称沉香亭畔,昭阳殿旁。须把绛绡朝护,锦障夜藏,流莺那许轻相向。[40]
接着,情节设置更加巧妙新颖,素秋以花为烛,两人尽诉心愿:“花烛争辉夜未央,但愿得烛明花艳永无妨。(生)又愿得花烛双双照画堂。烛照花芳,地久天长。”红梨花在剧情发展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谢素秋出场手持红梨花;书房相会借花题咏;赵汝州因眷恋美色不愿赴试,花婆设计,假扮卖花妇诡称红梨花是鬼花,是王太守死去之女灵魂所化,汝州于是惊惧,赴试并高中;最后赵、谢二人借花相认释疑,有情人终成眷属。《红梨记》又名《三错认》,明凌濛初认为,该剧在排场、结构安排上的水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超过汤显祖:“《红梨花》一记,其称琴川本者,大是当家手,佳思佳句,直逼元人处,非近来数家所能。”“排置停匀调妥,汤亦不及,惜逸其名耳!”[41]
3.吟咏性情
汤显祖在《牡丹亭》的《惊梦》《寻梦》中提到各种花卉植物。“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以有情之心看花,花亦如人般充满缱绻深情。明范文若《花筵赚》以花柳作为寄情的客体,在有情人眼里,杨柳是“愁烟”“露叶如啼”,“长颦”“如线”,而杜鹃啼鸣,唤起了芳春不永、独居无郎的幽怨。
【南吕过曲懒画眉】为甚么丝丝人柳日三眠,也只是摇漾东君着意怜。锁人春色在愁烟,则咱长颦先已愁如线,枉了你露叶如啼欲问天。(内做鸟啼介)
【前腔】听不如归红雨暗啼鹃,早子是芍药梢头半吐烟。子看他飞丝风送落花前,将愁不去将春远,可不道有个花枝笑独眠。[42]
从中可见作者绮巧婉约的语言风格。旦角两支【懒画眉】,通过花来细腻描摹人的心理,字字珠玑,情感缠绵悱恻。这里借鉴了《牡丹亭》中《惊梦》《寻梦》的曲文,与【懒画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好姐姐】(“遍青山啼红了杜鹃”)两曲尤为神似。在熔裁字句上,化用了周邦彦、皇甫冉、王琪、卢照邻的诗词名句。明祁彪佳在《远山堂曲品》中评价曰:“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吕天成《曲品》评价其“炼句炼字,直合梦商词、玉溪诗为之”。
4.花神、花妖形象的意义
由于花的美好、灵动,传奇便衍生出了花神、花妖的形象。如清范鹤年传奇《桃花影》中的真真、倩倩都是桃花的化身。清左潢传奇《兰桂仙》中,兰芳、桂萼姐妹原为兰、桂二仙谪降。而《牡丹亭》中的花神形象则是花的精魂与化身,花神形象的塑造,充分体现了《牡丹亭》的浪漫主义精神。花神是“情”的化身,“催花御史借花天,检点春工又一年”,他不仅给大地带来春光,而且“专管惜玉怜香”(《惊梦》),给人间带来爱情和幸福。在杜丽娘生生死死,冲破封建礼教拘管,为爱情理想搏斗之时,花神是这种爱情理想的保护者、支持者、促进者。戏剧理论家张庚、郭汉城评价《牡丹亭》里的花神是一个不受“理”的约束的异端神,他是一个为“情”的实现而驰骋于天地间的使者。这样一个异端神,正是明代现实生活中,那些为时代的真理而献身、而断头流血的异端之尤的艺术投影。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