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反华暴乱: 台商斥责，政府提出赔偿方案

越南反华暴乱始末

有台商斥责，这次越南的暴力行为或许受到越南政府的默许，否则为何不制止？多位中国企业主则猜测，这次排华事件有着更深刻的政治背景，“或是越南流亡海外的新越党在背后操纵”。

记者／张蕾

9月之后，越南河静省奇英县永昂港的两个码头，等泊的船只每天有15条左右，较之以往的三两条船繁忙了许多。这个四个月前排华暴乱最严重的台塑工地所在处，如今正逐步恢复生机，台塑企业也将迎来10月的全面复工。

暴乱发生后，大多中国企业停工，当地街头变得萧条，诸多越南工人失业。越南政府则提出了赔偿方案：降低进口关税，抵消企业损失。受冲击企业将损失总额上报给越南政府，而当地政府也在逐步核实确认。

虽然自己的企业早就复工生产，但四个月前发生的一幕幕，时常浮现在中国商人李卫华的脑海里，至今仍心有余悸。

2014年5月14日，路人骑摩托车路过越南平阳省一座被放火的工厂门前。在此次暴乱中，反华示威者点燃了数十座工厂。中方对此表示“严重关切”。

混乱

5月，热带季风气候的越南已是炎热难耐，李卫华脑袋上有些冒汗。5月13日早上十点左右，他收到几条手机短信，心情如同天气一样烦闷起来。离自己的家具厂25公里之外的平阳省顺平县，头天晚上的工人游行逐渐变成“暴力洗劫”。

尽管有一批订单将要在半个月之后交付，但他还是决定停工以确保安全。这个拥有近200人、年营业额500万美元的家具厂，位于平阳省新渊县的南新渊工业区。

李卫华的工人和干部几乎全部为越南人，这是他为了让企业融入当地而施行的本土化策略之一。当地时间下午1点，厂里的越南工人们关停机器，陆续离开工厂。稍安心的李卫华打算驱车去胡志明市会见客户。

1点50分，连接在手机上的工厂监控系统显示，一群越南人在工厂前聚集。“身披国旗，驾驶摩托车，手拿铁棍，呜呜喊叫”，是李卫华对这群人的第一印象。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以往常出现在胡志明市、河内等大城市的反华游行，这次会从工业区开始，并且蔓延如此之快。

从手机上能看到，闯进他办公室的抗议者先用铁棍敲碎办公室的门玻璃，进去将办公桌上的电脑摔在地上踩踏。随后，他们来到隔壁的办公室，此时有7名越南员工正在整理资料。闯入者用越南语问：“这儿有没有中国人？”李卫华的妻子此刻蜷缩在办公桌下。一名越南员工说：“这里都是越南人。”这些人随即砸了几台电脑后离开。

担心妻子安全的李卫华决定赶回工厂。南新渊工业区的路口充斥着上千名抗议者，他们多为年轻男女，骑着摩托车或者电瓶车，身披国旗。一些摩托车上载着鞋子、电脑、缝纫机等物品匆匆驶过——整个上午，平阳省多个工业区的台资鞋厂、电子厂、自行车厂均被“洗劫”。

此时李卫华接到妻子电话称，抗议者又回来了。他让妻子躲好，决定先去学校接孩子回公寓。这所公寓是李卫华在富人区购买的房产，安保较为森严。李卫华多次向越南警方报警无果后，决定向当地私人警察朋友求助。在朋友的帮助下，妻子带上护照和现金从工厂安全撤出。惊魂未定的一家人连夜赶往柬埔寨，随时准备回国。

午后两点，离李卫华家具厂20公里外的顺安县新加坡工业区内，山东人张涛也焦灼不安。他所在的自行车配件模具厂在中午经历了第一次冲击。抗议的越南人走进车间，让所有工人停工，号召越南工人跟随他们去游行。此时抗议者第二次闯入工厂，进入办公区域，抡起铁棍打碎所有窗户。三点左右，他们开始抢夺财物。傍晚时分，一些抗议者开始放火泄愤。

张涛及妻儿、他的合伙人共6人躲在工厂一个偏僻的房间内不敢大声说话，他们放弃抵抗，因为“对方人太多，抵抗毫无意义”。直到次日凌晨4点，在警察的护送下，他们才撤出工厂，躲到越南朋友家。5月19日，他把家人送上了飞往国内的航班。

据多位中国企业主和台商描述，从5月13日开始，平阳省大致经历了四轮暴力冲击：第一轮抗议者要求越南工人离开；第二轮，抗议者掉头回来，开始毁坏财物；第三轮，拿走他们认为值钱有用的物品；第四轮，放火焚烧工厂。

这个越南南部的工业重镇汇集了越南最多的工业区和外资企业，尤以台资为甚。这一天，中资、台资以及港资，乃至日韩企业均受到冲击，大多汉字招牌的企业被打砸。

开端

5月13日上午10点，在越南某智能化工程公司上班的苏州人翁才兵从平阳省顺安县的新加坡工业区路过，发现众多越南人聚集到台湾通用鞋厂、日本JC电瓶厂门前，骑着摩托车或电瓶车，身披越南国旗。他预感形势不妙，快步走出工业区。等11点返回时，工业区满目狼藉。

据翁才兵了解，游行是5月12日晚从平阳省新加坡工业区一个台资鞋厂开始的，到了13日早上发展至全厂工人罢工，大批越南工人响应。之后不断有台资和港资工厂的越南员工加入，随后一部分人开始破坏财物。

美的集团在平阳的生产基地也受到冲击。美的集团公共事务部相关人士接受大陆媒体采访时称，美的集团越南工厂临时关闭，几十位中国籍员工撤离回国，只留了少数几人处理后续事务；并称，现场未发生纵火事件，无人员伤亡。美的集团在胡志明市的小家电生产基地投资2500万美元，2007年正式投产，具备年产500万-800万台小家电的制造能力。

随后，包括美的、苏泊尔等公司在内的中国家电企业大都启动应急预案，与中国驻越大使馆及当地警方联系，中方人员也迅速撤回国内。      

2014年5月14日，消防员刚刚扑灭了一座中国鞋厂的火灾。该鞋厂位于越南平阳省，在暴乱中被数千游行者点燃。

与平阳省相邻的同奈省也受到波及。越南同奈省台商商会会长简智明称，台商远东服装的工厂被抗议者闯入后，带头的游行者要求工厂停工，台商为避免发生冲突配合停工；带头游行者随即要求厂内的越南员工一起上街游行，抗议行动则变成破坏厂房、砸毁办公室、掠夺物资等。

同奈省台企负责人也减少外出，并将厂区中文招牌先卸下、挂上越南国旗。还有台商请来警力于各工业区特定地点巡逻，但依然没能阻止抗议者的过激行为。5月13日晚9时，多位目击者看到，位于同奈省的台资企业乔森家具厂火光冲天，直到深夜11时，依旧没有熄灭。

缘起

16年来，重庆人李卫华从一个在越南企业的打工者，逐步成为一个年营业额600万美元的中小型企业老板，他目睹了越南这个社会主义国家走上革新之路后，经济的迅速发展。而他的家具厂也随之发展壮大。

在和越南朋友交往中，他很少提及1977年越南的排华事件。根据史料记载，这次事件中，华裔政府官员被解职、华商被迫停业、华人学校被关闭。当时大批华侨被驱赶出国，越方还强迫每个离开的华侨交纳十二两黄金。1979年中越因为边界争议开战，与此不无关系。

据李卫华观察，中越南海争议让越南民众反华情绪高涨，近几年的反华游行中，更多是对主权的维护。比如2012年6月，中国设立三沙市，并且计划在南海开发石油，进行国际招标；同年8月，中国在新版护照中把南海划归中国版图。这些事件多次引发河内、胡志明市民众的抗议，但均被越南警方及时制止。

今年5月3日起，大陆“海洋石油981”深水半潜式钻井平台赴南海西沙群岛中建岛海域油气勘探。其间越南政府向中国政府提出多次抗议，称根据《联合国海洋公约法》，该地点离越南海岸线约120海里，是越南专属经济区和大陆架。中国海警船队与越南执法船多次追逐甚至冲撞。此后，中国先后出动超过100艘舰船为“海洋石油981”平台护航。

“越南国家级电视台多个频道在每个新闻段，循环播放中国‘侵略’越南领海。”中远集团越南河静钢厂项目部现场负责人何欢说，这些节目的通常套路是，播放中越在南海追逐、互射水炮的画面，随后请越南历史学家解释“南海自古就是越南的领海”，或让法律专家称“根据《联合国海洋公约法》，该位置属越南海域”。越南驻美国记者站在白宫前发回报道称，中国的行为已经遭到美国某官员的谴责。

保卫南海的MTV也在越南多个电视台播放，当中不时闪现越南海军和学生、厨师、公务员等行业的人士手挽手、发誓保卫国家领海的画面。

在这股民族主义情绪之下，5月7日，中国驻越南大使馆经济参赞处发布通知，提醒中资企业做好安全防范。通知说，为避免在越的中资机构和人员受当前事态影响，确保企业和人员的安全，要求制定和完善各单位的应急预案，做到心中有数。同时提高中资人员敏感度和行为素质，不要和当地人争论纠缠，避开高风险地带。最后提醒中资人员，如果有突发事件，请与使馆经商处联系。(www.zuozong.com)

这则语气平淡的通知没有引起大多数中资企业和员工的警觉，因为“这样的通知每年都要发，没什么特别”。直到5月12日晚上，酝酿已久的反华情绪开始爆发。

蔓延

当李卫华在柬埔寨的酒店里“煎熬”，张涛在朋友家“期待形势好转”时，抗议者的游行已经从南部城市蔓延到北部河静省，其中在台塑的冲突最为激烈。

5月14日早上，中远集团越南河静钢厂项目部现场负责人何欢一如既往地前往台塑20冶的办公现场商议船舶货物运输安排。这个台湾在越投资最多的钢铁厂位于河静省永昂县奇英镇的永安经济区，距离河内410公里，胡志明市1300公里。2012年开工后，承建台塑施工的分包商包括中国5冶、19冶、20冶、上海宝冶等大型央企。

会议刚开始，台塑正门就被抗议的人群围堵，之后车辆无法进出。会议被迫中断，何欢和同事从后门撤离。下午4点多钟，何欢发现街上不时有消防车、急救车开过。他在事后得知，19冶的工人此时已和越南人发生冲突并有人员伤亡。

根据台塑之后发布的新闻稿，“河静钢铁厂14日发生越南劳工挑衅大陆劳工，最后暴力相向；初步统计无台籍或越籍员工伤亡，大陆劳工有1人中暑死亡、90人受伤，财物损失尚无法估计。”新闻稿说，数百名越南工人纠集罢工，在厂内四处流窜，挑衅攻击承揽商的大陆劳工、砸毁承揽商办公及机具设备，并迅速演变为暴力攻击、纵火、破坏厂房、抢夺财物等不理性行为，范围甚至扩大到厂外承揽商大陆劳工生活区。

8点，何欢接到20冶朋友的电话，称他们被围困在营地内。有中远集团的员工找到越南司机和一个警官朋友，开上越南牌照的汽车，试图去营救。

上千人聚集在营地门口，附近的中国商店已经关门，玻璃破碎一地。抗议者还在打砸LG车牌（中国外商车牌）车辆。他们大声嚷嚷：“中国欺负我们，我们就要教训它！”何欢和同事们“行李都来不及收拾”，连夜由河静转河内到海防。去河内的路上，何欢看到绵延几公里的摩托车车流。三天来，平阳省、胡志明市以及同奈、隆安、河静、太平等省市都发生了针对中资、台资、港资企业的暴力事件。

台塑企业新闻稿称，台塑河静钢铁公司第一时间即通报河静省公安及边防禁止厂外人士进入厂区，并召开紧急会议要求大陆分包商约束其大陆劳工、紧急撤离员工回到生活区。并称，河静省省长在晚10点亲自到厂，召集边防指挥官、公安厅长等召开紧急应变会议，并指挥驱离厂内暴动工人的行动，至深夜已全部驱离滋事越籍工人。

5月15日凌晨，被围困在台塑工地现场和营地的中冶上千名员工在特警的保护下，转移到台塑生活区内，随后军警把守。由于这个生活区还未完全投入使用，仅有一些简易的床铺和桌子，人们焦灼地等待国内的救援。

中国冶金科工集团（中冶）于5月20日晚发布消息称，该公司承建的台塑河静钢厂工地14日受到严重冲击，公司3565名员工生命安全受到严重伤害和威胁，事件造成130人伤亡，其中重伤23人、死亡4人（其中2人正在做DNA鉴定）。

越南网络媒体《越南快报》援引平阳省社会保险局官员裴友峰的话说，此次暴力事件中，外资在当地的100多家企业不同程度受损，其中12家工厂被完全烧毁，另外10家工厂部分被毁。由于许多工厂被毁或关闭，当地有大约4万名失业者请求政府提供失业补助，另有约2万名失业者获得了一次性失业补偿。

另据报道，近期发生针对外国投资者和企业的暴力事件对当地经济造成严重影响，平阳省的6万名工人因此失去工作。

自救

留守的中国商人多次拨打大使馆的电话，得到的答复基本是：正在和越方交涉，请注意安全，并展开自救。

江淮汽车越南分公司员工杨俊2002年来到越南。这次自救中，他带领越南军人大校军衔的阮红贵驾驶军车，到每个围困中国商人的工厂跟游行人群交涉。阮红贵说，中国人过来投资发展越南经济，政府行为跟他们无关。5月15日凌晨，近百名中国商人被阮红贵从工厂救出送往安全地带。不过，一些越南宾馆迫于压力，拒绝中国人入住。

尽管中国驻越使馆在14-15日两次发布消息，提醒在越南中资企业和人员做好安全防范工作，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外出；如遭遇突发事件，迅速报告当地公安机关和中国使领馆。但李卫华仍异常纠结，撤还是不撤？他仍在观望官方的态度。

在越南的台商更早等来了台湾当局的指示。台湾增派飞机赴越，5月14日下午3点，满载台商的飞机已降落在桃园机场。一些台商出逃仓促，身无分文，台湾当局先期借钱给台商买机票返回。15日晚，台湾官员参加了留守台商在当地酒店与媒体的见面会，要求台商能撤离的全部撤离，同时要求平阳省和同奈省政府保护台商安全。台湾方面还紧急制作了两万张印有英文与越南文的贴纸，写着“我是台湾人，我来自台湾”，发给在越台商以逃避冲击。

但这显然不起作用。据广西民族大学越南法律研究所所长吴远富解释，在越南的台资工厂数量远远多于陆资、港资企业，且台商在越南形象一贯刻薄，容易成为暴乱所针对的对象。对于日本、韩国和新加坡企业也受到冲击，吴远富认为，这是越南工人阶级藉此机会表达对社会不公、政府贪腐、贫富悬殊的不满。

但“台商形象刻薄”的说法并不被越南台湾商会全国总会前会长李天柒认可。李天柒认为，在越台资企业每年都会给越南工人涨工资，也充分尊重越南工人。之所以台资企业损失较大，是因为陆资企业大多在越南北部，而这次事件主要发生在南部。

李天柒斥责，这次越南的暴力行为或许是受到越南政府的默许，否则官方为何不制止？李卫华以及多位中国企业主则猜测，这次排华事件有着更深刻的政治背景，“或是越南流亡海外的新越党在背后操纵”。

暴乱之后，一艘载满中国工人的船只驶离越南港口。

赔偿

翁才兵在5月14日订机票回国，三天后才如愿以偿。平时1000多元的票价此时均为全价5000多元，但是“顾不了这么多了”。飞机在苏州落地时，他悬着的心才稍稍平复。

一些中国商人则开始借道柬埔寨、胡志明、河内回国，另一部分人则聚集在广西凭祥友谊关等地观望。当越南反华情绪慢慢平息，一些人才返回越南。

来自中国外交部的消息称，北京时间5月18日凌晨5时许，中国政府组织的包机从越南河静省飞抵成都双流机场，接回部分在越南受伤的中企人员，并送到成都的医院救治。

黄小英是五冶的员工，从14日开始，她和同事就在台塑的生活区等待救援。尽管他们居住的地方有军警保护，但她依然“不放心”。直到 5月19日，中方派出“紫荆12” 号客轮从越南永安港接回他们，其中包括中冶集团等公司的3553名中企员工。20日下午，客轮抵达海口市秀英港。加上此前抵达的“五指山”号、“铜鼓岭”号和“白石岭”号客轮，中国政府派出的四艘客轮全部平安抵达。

至此，除部分留守人员外，在越南河静省暴力事件中受冲击的3860名中企员工已全部乘包机、包船平安返回国内。

该事件后，越南警方逮捕千余名嫌犯，并对其中700多人提起诉讼。越南政府总理阮晋勇5月20日晚发表声明，宣布对排华示威中受损外企的一系列补偿措施，包括免税和减免土地租金等。

黄小英回到南宁后，决定不再去越南工作。留在越南的中国商人依然关注官方的最新表态。本来传言5月18日越南全国范围举行反华大游行，后在政府的干预下并未成功。越南县级政府的负责人19日登门慰问中资企业主，并表示今后会保证中国投资者的安全，也会对损失进行赔付，但要等中央的统一安排。28日，中国驻越南使馆经商处发布了《关于继续加强安全防范措施的通知》，要求各驻越中资机构“密切关注当前形势”，“遇紧急事件或者安全问题随时报告”。

在越南南部，据不完全统计，有39家中国大陆企业在骚乱中受损，9家受到直接冲击，两家受间接损失，其余28家受损情况较轻，合计损失约1亿元人民币。截至6月底，该地区有3家中国大陆企业得到保险机构的不完全赔付，合计约22万美元。据新华社消息，中冶各公司直接和间接损失约6.76亿元人民币。其负责人称，6月向河静省有关部门提交了损失清单，7月底前提交证据，越方承诺在8月底前确定损失情况。

8月25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洪磊对越方就5月针对中国企业和工人事件所做工作和表态予以肯定，希望越方切实落实好有关措施。

不过，李卫华对未来仍充满担忧。虽然暴乱结束七天后，他的企业就已复工。但他在和当地人交往时，会尽量避免提及这次事件。对于越南政府提及的赔偿数额，李卫华依然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