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翼民粹主义的崛起：对自由市场和自由贸易的合理反抗与不合理因素

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认为，自发调节的市场与自我保护的社会是一种双重运动。^[21]新自由主义注重自由市场的资源配置、财富创造等积极作用，这是有其合理性的。但是，片面强调自由市场，而不够重视社会保护，就会引起社会自我保护的反抗运动，就会引发国际经济法律秩序的正当性危机，随之就会引起各国政府的政治回应。这种回应可能是对自由市场、自由贸易的合理限制，这是在回归内嵌自由主义。但是，也可能是不合理的保护主义甚或民粹主义，其激进形式就可能是左翼或右翼极端民粹主义，这都是在另一极端上对内嵌自由主义的侵蚀和破坏。晚近右翼民粹主义在美欧发达国家的兴起，尤其是右翼民粹主义政治势力的抬头和右翼民粹主义领导人当选，就既包含了对新自由主义及其精英建制派的合理反抗，也包含了排斥甚至否定自由市场和自由贸易的不合理因素。

自由市场、自由竞争和自由贸易是重要的，但也是有局限的。人性中包含了自私和贪婪，人的理性是有限的，信息往往是不对称或不充分的，竞争是不完全的。对此，新自由主义（当代的古典自由主义）也是深刻认识到的，而且新自由主义也强调政府需要承担基本的国防、基本的司法、基本的治安、基本的公共物品职能。不过，新自由主义强调自生自发、分散扩展的自由秩序，反对福利国家、社会分配正义和政府对于生产、消费、价格等市场运行本身的规制和干预。^[22]市场经济内在地包含了不稳定性，会不定期发生经济萧条或危机，在全球化的世界经济中，经济萧条或危机也是全球化的。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及其引发的世界经济萧条就是仅次于1930年代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的一次大危机、大萧条。有学者认为，此次危机和萧条的成因在于，美联储实行持续的低利率政策和信贷扩张因而扭曲了市场信号，美国政府对房地产市场实行刺激政策和信贷担保因而导致了道德风险。^[23]然而，除了政府的不当干预，受到新自由主义理念影响而不断放松管制，尤其是不断放松银行和证券等金融管制，也是造成此次危机和萧条的重要原因。这就不仅是政府失灵，也是市场失灵。“金融产业的反监管运动走得太远了，夸大了自由放任资本主义的恢复力，即自我疗救的能力。”^[24]自由市场、自由竞争、自由贸易必然有赢家和输家，经济衰退、经济萧条、经济危机则会造成更大范围的经济不景气、生活不安定、收入下降、厂商倒闭、工人失业。

在1980年代至1990年代新自由主义兴起和盛行之际，对新自由主义的批判和对新自由主义经济全球化的反抗就如影随形。^[25]1999年抗议西雅图WTO部长级会议^[26]是大规模反全球化抗议的标志性事件，此后声势浩大的非政府组织反全球化运动此起彼伏。不同反全球化群体的主张形形色色，如环境、文化、劳工等诉求，其中有很多都不是当下美欧民粹主义所关心的，甚至可能是其所反对的，如环境保护。但是，其中不乏民粹主义群体和民粹主义主张，最典型的就是主张全球化削弱了劳工保护或者造成了收入不平等。美国次贷危机、欧洲主权债务危机、世界经济萧条、欧洲移民危机加速了美欧右翼民粹主义崛起并在政治上成了气候。(www.zuozong.com)

一般认为，民粹主义并没有一套明确系统的理论主张，其内容因其所反抗的对象而有所不同，其实质是以“人民”“公意”的名义而反建制、反精英。^[27] 美欧右翼民粹主义主要是底层和中产阶层不满并反抗新自由主义经济全球化的统治精英，认为贸易、金融、外国投资、移民自由政策剥夺了其就业、福利、安全、稳定和平等地位。在欧洲，民粹主义主要体现为主张反对和退出欧盟、反对和限制自由贸易、反对和限制外来移民。在美国，民粹主义主要体现为主张反对和限制自由贸易、反对和限制外来移民。一国社会变迁所造成的厂商减产或破产、失业、收入减少、社会不平等的原因是复杂的，如技术创新就是极其重要的因素之一。新自由主义经济全球化对于各国的经济、社会、文化等各个领域的效应也是有利有弊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经济全球化既有赢家也有输家，经济全球化是造成各国厂商减产或破产、失业、收入减少、社会不平等的重要因素之一。一项基于1988年至2008年经济全球化高峰期全球不同收入群体或阶层收入变化的最新研究表明，在这20年间，新兴发展中国家的中低层收入群体的收入增长了50%～80%，主要来自发达国家的全球最富的1%群体的收入大幅度增加，且其收入基数本来就高因而其绝对财富增长更多，发达国家的底层和中层群体成了经济全球化最大输家，其收入停滞甚至下降了。^[28]在经济全球化所带来的结构调整和利益重组中，各国利益受损者如果不能得到充分的补偿援助，就必然会产生不满和反抗。而且，不但绝对收入和生活水平的下降会引起不满和反抗，相对收入和生活水平的下降也会引起不满和反抗。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此番经济危机之后美欧发达国家民粹主义能够得势。在新自由主义经济全球化过程中，经济精英与政府建立密切联系，操纵了国际制度，为他们自己的利益服务，而中产阶层、工人阶层等普通民众则被抛弃，作为战后内嵌自由主义妥协的社会契约被破坏，民粹主义在西方国家内部兴起，矛头直指国内建制派和美国主导建立的以西方国家为中心的战后自由主义国际经济法律秩序。^[29]作为战后自由主义国际经济法律秩序的缔造者和主导者的西方发达国家，如今反而成了民粹主义反全球化的大本营和主力军。这意味着，未来一段时间，在反全球化情绪的影响下，在民粹主义领导者掌权的情况下，有些西方国家对于经济自由化、一体化的贸易、投资条约可能不会那么态度积极了，甚至还可能抵制或退出一些贸易、投资条约或条约谈判，英国退欧、美国特朗普退出TPP就是如此。^[30] 当然，这只是暂时现象，自由贸易对于一国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具有重要积极作用，抵制自由贸易或退出贸易协定对其自身也会造成严重损害，经过一段时间以后，美欧民粹主义将会逐渐衰落。

不过，民粹主义反全球化确实暴露了新自由主义经济全球化本身存在的问题，也暴露了西方资本主义经济和资本主义民主的危机，^[31]其实质是越来越去除管制、越来越自由化的市场对于一国社会和政治稳定秩序的冲击，而各国又没能够补偿全球化利益受损者，从而打破了国际市场自由开放与国内社会政治稳定之间的内嵌自由主义妥协和平衡，引发了社会自我保护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