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会的运气很不好。尽管在凡尔赛有权有势,统治着整个朝廷,可天堂一点儿也不信任他们。他们创造不出任何细小的神迹来。不管怎么说,到处都是詹森派教徒,讲述着一个个关于创造奇迹的动人故事。数不清的病人、体弱者、瘸子和瘫痪者,都在帕里斯执事[1]的墓穴边得到了暂时的治愈。从“伟大的国王”到摄政时期,一连串可怕的瘟疫造成了沉重的打击,让许多人都沦为了乞丐;这些不幸的病残者便去乞求一个可怜的好人、一个品行高尚的傻瓜、尽管有着种种荒谬之举却仍是一个圣徒的人,乞求此人让他们恢复健康。毕竟,这又有什么可笑的呢?此人的一生,其感人之处要远过于荒谬可笑。如果这些善良的人看到他们恩人的坟墓之后心潮澎湃,突然之间便忘掉了自己的痛苦,我们可不该感到奇怪。治疗效果不会长久保持下去,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一种奇迹的确发生了,并且是虔诚、仁爱和感恩的奇迹。后来开始有些无赖行径混迹其中,可在当时,在1728年,这些奇妙而广受欢迎的场景,却是极其纯粹的。
为了获得他们拒不承认的那种最微不足道的奇迹,耶稣会修士们愿意付出一切。在将近五十年的时间里,他们一直孜孜不倦地努力着,用寓言与奇闻轶事来美化他们的“圣心传奇”(Legend of the Sacred Heart),美化玛加利大·亚拉高的故事。在二十五或三十年的时间里,他们始终都在努力让整个尘世相信,他们的帮手、英国的詹姆士二世[2]并不满足于治愈那位国王的邪恶(以法国国王的身份),因此在他死后,还会让哑巴开口说话、让瘸子笔直行走、让斜视者看得清清楚楚,以此来自娱自乐。可那些经过治疗的斜视患者,却比以往斜视得更厉害了。至于哑巴,碰巧扮演这一角色的那个女人是个显而易见的流氓,在行窃时被人们抓了个正着。此人在各省流窜:在每一座著名的圣徒礼拜堂里,她都被一种神迹所治愈,获得了施舍,然后到别的地方又开始行骗。
法国南方是一个更适合让人创造出奇迹的地方。人们在南方可以找到大量神经质、容易激动的女性;这种女性就是可以变成梦游症患者、神迹的对象、神秘标志的携带者以及诸如此类的人。
在马赛,有位主教站在耶稣会这一方;此人叫作贝尔赞斯(Belzunce),是个勇敢而热情的人,在那场令人难忘的瘟疫中出了名[3],但他同时也盲目轻信、心胸狭窄。在他的支持下,耶稣会教士们就可以进行许多胆大包天的冒险了。他们在主教贝尔赞斯身边安插了一个来自弗朗什孔泰[4]的耶稣会会士;此人心思缜密,朴素的外表并未妨碍到他和蔼亲切地布道,而且他布道时用的是一种华丽而相当世故的方式,故深得贵妇们喜爱。此人是一位真正的耶稣会教士,通过两种方法取得了成功:当时是他与女人私通,而不久之后则是利用他说出的那些神圣之语。而这个吉拉德(Girard)既无资历相助,又没有漂亮的身材;他是一个年届四十七岁的神父,身材高大,脸上全是皱纹,外表羸弱,相貌难看,还喜欢不停地吐痰。[5]他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家庭教师,一直当到了三十七岁,因此保留了一些学院式的品位。在过去的十年间,也就是自那场大瘟疫以来,他一直都是修女们的告解神父。他与修女们都相处得很好,通过采用一种似乎与普罗旺斯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方法,通过宣导一种神秘的死亡、绝对的消极与全然忘我的教义与原则,他赢得了支配她们的一种极大权力。刚刚渡过的那场可怕危机已经让她们变得精神萎靡,而她们虚弱的心灵也已被一种病态的倦怠感压垮了。在吉拉德的主导下,马赛的加尔默罗修会把他们的神秘主义发挥到了极致;其中首屈一指的就是雷穆莎修女(Sister Remusat),她被人们看成是一位圣徒。
尽管获得了此种成功,耶稣会还是把吉拉德调离了马赛;或者说,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才把他调走。他们想要此人去土伦[6]募捐,翻新那里的修道院。柯尔贝尔成立的那个杰出机构,即海军教士神学院(Seminary for Naval Chaplains),已经委托给耶稣会来打理,目的是清除遣使会[7]在年轻神父当中的影响,因为当时各地的遣使会几乎都管控着法国的年轻神父。不过,负责这座神学院的那两位耶稣会教士都没有什么能力。其中一位就是一个傻瓜;另一位就是萨巴迪耶(Sabatier),值得注意的是,此人尽管年纪不小了,但脾气十分暴躁。尽管法国历史悠久的海军傲慢无礼,可他从来都不受海军一丁点儿约束。他在土伦曾经受到过申斥,但并不是因为他有情妇,也不是因为那位情妇是个有夫之妇,而是因为他用一种极其无礼与蛮横的方式与之私通,竟然将那位情妇的丈夫逼疯了。他想方设法地让那位丈夫专门注意自己的耻辱,让后者在每一种痛苦面前都畏缩不前。事态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最终那位丈夫直接死掉了。
更加严重的,则是耶稣会的对手“严修会”(Observantine)引起的流言蜚语;后者负责奥利乌勒(Ollioules)一个修女会的宗教事务,他们竟然公开让修女当他们的情妇,并且还不满足,甚至敢于诱奸那些年纪很小的女寄宿生。有位叫作欧班尼(Aubany)的修士原本是一位监护神父,他竟然侵犯了一名十三岁的姑娘;姑娘的父母起诉之后,此人却在马赛找到了靠山来庇护他。
担任海军教士神学院院长一职之后,吉拉德便通过他那种表面上的严厉和真正的心思敏捷,开始为耶稣会赢得优势,要胜过那些如此降格的修道士,胜过所有举止粗俗、才疏学浅的教区神职人员。
在南方一些地区,由于男人们都举止粗鲁,言谈与外表粗俗者也不罕见,因此那里的女人都非常喜欢北方男子的儒雅庄重;她们都心感庆幸,因为正是有了那些北方男子,她们才能说一种集贵族气派、正式和法国文化于一体的语言。
吉拉德抵达土伦之时,对于呈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地方,必定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他已经赢得了一个叫作吉奥尔(Guiol)的女人的欢心,这个女人会时不时地来到马赛,因为她有一个女儿在马赛,后者是加尔默罗会的修女。吉奥尔本是一个小木匠的妻子;她全心全意地投入了吉拉德的怀抱,甚至有点儿让他吃不消。这个女人成熟老练,激情似火,很不像一个已有四十七岁的女人,她堕落卑鄙,什么事情都敢做,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而不管他可能做什么或者变成什么,也不管他是一个罪人还是一位圣徒。
这个吉奥尔,除了在马赛有个女儿是加尔默罗会修女之外,还有一个女儿是土伦乌尔苏拉会的一名俗家修女。乌尔苏拉会是一个教导修女的修道会,遍布各地;修道院的会客厅是母亲们常去的地方,是修道院与尘世之间产生联系的居间舞台。在这些女人的房子里,无疑也是通过她们的财产,吉拉德看中了市里的一些贵妇,其中还有一个四十岁的老姑娘格拉维耶(Gravier)小姐,她是王室兵工厂一位老承包商的女儿。这位女士有一个从不离她左右的跟班,那就是她的堂妹雷布尔(Reboul),后者是一位船长的女儿,也是她的唯一继承人;还有一个女人的确想要继承格拉维耶小姐的遗产,可年纪却跟后者本人差不多,已经三十五岁了。在这些人的周围,逐渐形成了一小群吉拉德的仰慕者,成了定期到吉拉德那里去做忏悔的信徒。她们当中,时不时会加入一些新的年轻姑娘,比如卡蒂埃尔(Cadière),她是一个商人的女儿,本身也是一位女裁缝;还有洛吉耶(Laugier)和巴塔雷尔(Batarelle),后者是一位运水工的女儿。她们一起阅读《圣经》,偶尔还会一起吃上一顿小小的晚餐。不过,她们对某些描述雷穆莎修女的种种奇迹和神魂颠倒奇景的报道特别感兴趣,后者当时仍在人世,要到1730年2月才去世。对于把雷穆莎修女宣扬到如此崇高地位的吉拉德神父来说,这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情啊!她们读着,哭泣着,满心钦佩地大叫着。就算她们此时还没有达到神魂颠倒的程度,也不远了。为了讨她那位女亲戚的欢心,雷布尔已经会时不时地屏住呼吸、捏住鼻子,让自己陷入一种古怪的窘境当中了。
* * *
在这些女孩和女人当中,最不轻佻的自然就是凯瑟琳·卡蒂埃尔(Catherine Cadière)了;此人是一个身体纤弱、病怏怏的十七岁姑娘,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宗教虔诚和慈善活动中,她总是愁眉苦脸的,似乎是在说,尽管年纪不大,可她比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了当时的巨大不幸,也就是说,感受到了普罗旺斯与土伦两地的不幸。这一点不难解释。她生于1709年那场可怕的饥荒期间;而在从孩子长大成少女的过程中,她又亲眼见证了大瘟疫那一幕幕可怕的场景。这两件事情似乎已经在她的心中留下了烙印,把她从当下带入了来生。
这朵悲哀的花朵,完全属于土伦,属于那个时代的土伦。要想更好地了解她,我们必须记住该市如今是个什么样子,而过去又是个什么样子。
土伦是交通要道和码头,是进入巨大港口和大型军火库的大门。有了这种感受之后,游客就会抽离开,从而看不到土伦本身。然而,这里还是一个城市,实际上还是一座古城。土伦有两类不同的人,一类是外来的各级官吏,另一类则是真正的土伦人;后者对前者一点儿也不友好,总是怀着嫉妒之心看待前者,并且经常因为海军军官们的横冲直撞而爆发叛乱。所有这些差异的集中体现就是,当时这座城市里的街道全都阴森森的,被狭窄的防御工事围得严严实实。这座小小的黑暗城市最独特的一个特征就在于,该市正好夹在两处敞亮而开阔的海域之间,夹在奇妙地光滑如镜的泊锚地和气势恢弘地渐次升起的山脉之间;那些山脉都光秃秃的,是那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灰色,在正午的阳光下晃得您什么都看不见。街道本身的样子看上去更加阴郁。由于它们没有直接通往港口,没有从海上引来亮光,因此它们整天都沉浸在深深的黑暗当中。肮脏的巷子、小商小贩和他们那些装备简陋的商店,白天前来的人都看不到;这个地方的大致情况就是如此。城中的街道有如迷宫一般,您在其中可以看到众多的教堂,以及如今变成了兵营的古老修道院。众多的阴沟肮脏不堪,污水肆虐,奔流而下。空气几乎纹丝不动,您会惊讶地看到,虽然气候如此干燥,可此地的空气竟然极其潮湿。
新剧院的前面有一条街道,叫作“医院街”(La Rue de l'Hôpital),从狭窄的“王室街”(Rue Royale),通往同样狭窄的“炮手街”(Rue des Cannoniers)。它可以说是一条死胡同。然而,到了正午时分,太阳恰好能够照到这里;可发现这个地方如此凄凉之后,它便毫不犹豫地继续西斜,再次让这条街道陷入了惯常的黑暗之中。
在这些阴暗的住宅当中,最小的一座就是卡蒂埃尔修女的家;她家开着一家零售店,或者说是一位小商贩。只有经由那个商店,才能进入她家里;而她家的每层楼上也只有一个房间。卡蒂埃尔一家都是诚实虔诚的人,卡蒂埃尔夫人可以说是美德的化身。这个善良之家并不是一贫如洗。除了在城中有这座小小的房子,他们也像绝大多数同城的人一样,还有一栋乡间别墅。所谓的乡间别墅通常都只是一座小小的棚屋,有一小片多石的土地,出产一点儿葡萄罢了。在法国海军辉煌伟大的那个时代,在柯尔贝尔及其儿子的治下,港口极其繁忙的局面也给该市带来了一定的收益。法国的资金曾源源不断地流入这里。许多大贵族经由此地时,都带着家眷家产,还有一群喜欢浪费的家仆,后者会留下许多的东西。可是,这一切突如其来地结束了。这种人为造成的发展突然停滞,连兵工厂里的工人也无法再领到薪水;破破烂烂的船只扔在那里,无人修理;最后,连船上的木头也被人们变卖了。
土伦深切地感受到了这种反弹的后果。在1707年的土伦之围[8]中,该市仿佛变成了一座废城。那么,在可怕的1709年,也是路易十四在位的第七十一个年头里,严冬、饥荒和瘟疫等灾祸一齐降临的时候,又是什么东西似乎在一意要彻底消灭法国呢?连普罗旺斯的树木也未能幸免。所有的交通都已中断。路上全都是饿得要命的乞丐。盗匪堵住了所有的出口,土伦则在恐惧中颤抖。
最糟糕的是,在这令人悲伤的一年里,卡蒂埃尔夫人又有了身孕。她已经生了三个儿子。长子留在店里,帮着父亲干活。次子跟着“化缘传教士”(Friar Preachers)们到处跑,立志要当一名多明我会修士,也就是当时人们所称的雅各宾派(Jacobin)。第三个儿子正在耶稣会的神学院里学习,准备当一名神父。这对老夫老妻想要一个女儿;卡蒂埃尔夫人则向上天祈祷,希望上天赐给她一位圣徒。她祈祷了九个月,也斋戒了九个月,除了黑面包,什么都不吃。她真的生下了一个女儿,起名为“凯瑟琳”。这个女婴体质极其虚弱,像哥哥们一样,身体很不健康。这种情况与他们家通风不好、潮气很重,而母亲也节俭过度,使得她在母亲体内就营养不良有关。她的哥哥们都患有淋巴结核,而她小时候,这个小东西也因患有同一种疾病而吃尽了苦头。由于不是全然病得厉害,因此她还是带有一个病怏怏的孩子那种令人心疼的可爱。长大之后,她的身体并没有变得强壮起来。在别的孩子都力气很大、活力十足、天真烂漫的时候,她却已经在说这样的话了:“我不会活很久的。”
她患过天花,并且在身上留下了相当明显的疤痕。我并不清楚她长得漂不漂亮,可她显然非常迷人,具有一切可爱的反差,即普罗旺斯少女的那种两面性。她一会儿活泼热情,一会儿忧郁哀愁,一会儿快乐,一会儿难过,是一个虔诚的小信徒,但也喜欢搞一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在教堂做那种漫长礼拜的间隙,如果跟同龄的姑娘们跑到乡间去,她并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大惊小怪,不会做她们所做的事情,而是会唱歌跳舞,练习手鼓。可那样的日子实在是太少了。绝大多数时候,她的主要乐趣都是爬到房顶上,让自己离天堂更近,瞥一眼日光,或许还会看一看某片小小的海面,或者眺望眺望广袤而荒芜的群山当中的某座尖峰。自此以后,在她看来,那些山顶虽说依然严肃,却不再像以往那样毫不亲切,也不再像以往那样显得光秃和林木稀少了;它们宛如披着一袭薄薄的袍子,上面点缀着野莓与落叶松。
瘟疫开始的时候,土伦这座废弃之城里有两万六千名居民。由于聚居在一个地方,所以他们算得上是人口众多。不过,我们不妨放下中心城区,去看一看周围那一圈背靠城墙的众多修道院,其中包括小兄弟会、乌苏拉尔会、圣母往见会、伯尔纳会、奥拉托利会、耶稣会、嘉布遣会和静思派的修道院;它们都信奉耶稣这位受难者,而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多明我会的那座大修道院。除了这些,还有众多的教区教堂、神父住所、主教圣殿;可以说,这里似乎全都是神职人员,普通民众根本就没有任何容身之地。[9]
我们可以猜到,在人口如此密集的一个中心城区,瘟疫也会在这里持久肆虐。最终证明,土伦的仁慈之心也是其灾祸之源。这里极其大度而热情地接纳了马赛的一些难民。很有可能,就是这些难民带来了那场瘟疫,就像人们曾将此种瘟疫的首次爆发追溯到了一些大包羊毛上一样。这里的重要人物都打算逃走,逃到全国各地去。可“第一执政官”(First Consul)德·安特雷乔斯先生(M.d'Antrechaus)是一个勇敢无畏的人,他不准那些人逃跑,并且用严厉的神色说道:“先生们,如果富人都带着自己的钱跑了,人民群众在这座穷困不堪的城市里,又该怎么办呢?”因此,他挡住了这些人,并且强令所有的人都继续留在原地。此时,马赛的瘟疫发展到形势恐怖的原因已经查明,被归咎于城中居民的相互走动。而德·安特雷乔斯采取了一种截然相反的制度,他试图将土伦的民众全都隔离起来,让居民全都待在自己的家里。市里成立了两家大型的医院,一在码头,一在山间。凡是没有去这两座医院的人,都必须待在家里,忍受死亡的痛苦。在长达七个月的时间里,德·安特雷乔斯都在下一个赌注,那就是让两万六千名居民都关在自己的家里,并且养活这些人;在人们看来,这一点原本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那段时间里,土伦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除了早晨有人挨家挨户分发面包,然后把死人拖走之外,就没有人走动。绝大多数医生都死了,所有的地方官吏也死了,只剩下德·安特雷乔斯。挖墓穴的人也死了,只能用已经被判处流放的罪犯来代替,他们干起活来既粗鲁又迅猛。尸体都被头朝下地从四层楼上扔到货车里。有位母亲,她的小女儿刚刚死掉;由于不敢看到女儿的小小尸体被如此扔下去,她便通过贿赂,设法让那帮人用正常的方式将女儿的尸体搬下楼去。就在他们搬着尸体往下走的时候,那个孩子却苏醒过来了;原来,她仍然活着。于是,他们又把孩子送到楼上,而小姑娘也幸存了下来,成了博学多才的布隆先生(M.Brun)的祖母,后者曾经撰写过一部关于土伦港的优秀历史著作。
可怜的小卡蒂埃尔当时与这个死而复生的姑娘一样,都是十二岁,正是一个对她这种性别的孩子来说充满了危险的年纪。由于教堂普遍都关了门,所有节日都被取消了,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圣诞节,这原本是土伦一个极其欢乐的节假日,因此这个孩子便在想象中看到了世界的终结。这种幻象似乎是她后来一直都没有摆脱掉的。土伦再也没有抬起头来。那里保留了一种荒漠一般的氛围。一切都破败不堪,成了废墟,人人都在哀悼;鳏夫、孤儿、绝望之人,比比皆是。其中有一个强大威严的人影,那就是忙碌的德·安特雷乔斯本人,他已经看到,自己身边的人,包括几个儿子、兄弟和同事全都丧了命;如今,由于他光荣地累垮了,因此只能靠自己的邻居来照料他的一日三餐了。穷人们全都争着去给他送吃的,并且以此为荣。
这个年轻的姑娘对母亲说,她不会再穿任何一件漂亮的衣服,所以她必须把那些衣服卖掉。她什么都不愿做,只愿意服侍病人,并且经常拖着疲惫的脚步,前往街道尽头的那座医院。邻居家有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名叫洛吉耶;她没了父亲,与自己的母亲一起,生活得非常悲惨。凯瑟琳经常带着食物和衣物,以及她能够为她们找到的任何东西,去看望这对母女。她曾乞求父母支付学徒费,让洛吉耶去学裁缝;她对父母的影响如此之大,以至于他们无法拒绝承担这笔高额的费用。她的虔诚和心灵上的众多小小魅力,使得她几乎做得到任何事情。她对自己的慈善事业充满激情,非但施舍救济,而且热爱受到她施舍的人。她希望把洛吉耶变得完美无瑕,喜欢将后者带在身边,并且经常与洛吉耶睡在一张床上。这对姐妹已经加入了“圣特雷莎女儿会”(Daughters of Saint Theresa),这是加尔默罗会成立的第三个修道会。卡蒂埃尔小姐是她们当中的模范修女,到十三岁的时候,似乎就是一名纯粹的加尔默罗会修女了。她已经阅读过从一位圣母往见会修士那里借来的、关于神秘主义的一些书籍。与她本人形成明显对照的是,洛吉耶此时已经长成一位十五岁的姑娘;此人似乎除了吃,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去干,模样却很漂亮。她的确如此,并且由于长得漂亮,还当上了圣特雷莎礼拜堂里的女执事。如此一来,她便结识了许多的神父,而到了后来,当礼拜堂因她的行径而想要将她开除时,另一位权威人士即代理主教还勃然大怒,以至于公开宣称,如果她被开除,那座礼拜堂也会被查封。
这两位姑娘身上都带着这个国家的典型性情,有神经极度兴奋的毛病,患有所谓的“子宫胀气症”。可两人的结局截然不同:洛吉耶极其淫荡,喜欢暴饮暴食,懒惰而又狂热;可纯洁温柔的凯瑟琳却极其理性,因患有疾病或者拥有一种生动活泼、包罗万象的想象力,故她的心中丝毫都不存有与性相关的念头。“二十岁的她,仍然像一个七岁的孩子。”她什么都不在意,心思全都放在祈祷和施舍救济他人这两个方面;她根本就没有结婚成家的打算。一听到“结婚”这个词,她就会哭泣起来,仿佛是有人要求她抛弃上帝似的。
他们把她的守护神,即“热那亚的凯瑟琳”[10]的传记借给她看,而她自己又掏钱,买了圣特雷莎所作的《灵魂的城堡》(The Castle of the Soul)来看。遨游于这些神秘当中时,几乎没有几位告解神父能够与之并肩。描述这些事情的人若是笨嘴笨舌,就会让她觉得心烦。她既无法忍受母亲那个身为教堂神父的告解神父,也无法忍受另一位加尔默罗会的告解神父,甚至是无法忍受年迈的耶稣会神父萨巴迪耶。十六岁那年,她找到了圣路易的一位神父,此人是一个极具灵气的人。她天天都待在教堂里,以至于此时已成寡妇、时常需要女儿帮忙的母亲,不得不在她回家之后,因为她的虔诚而惩罚她。然而,这并非女儿的过错,她只是因为在教堂里如痴如醉,完全进入了忘我状态当中。同龄的姑娘都称她为大圣人,因此有时在做弥撒的过程中,她们似乎还看到,圣饼被她的爱那种动人的力量吸引着,然后飞起来,自行落入了她的口中。
她那两位年轻的哥哥,对吉拉德神父的看法并不相同。她的二哥一直与“化缘传教士”生活在一起,自然会像所有的多明我会修士一样,对这位耶稣会神父心存厌恶感。而她的三哥当时正跟着耶稣会的人学习,要当一名神父,因此认为吉拉德很了不起,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圣徒,是一个可以荣称为英雄的人。这位三哥的身体与凯瑟琳一样病怏怏的,很得凯瑟琳的喜欢。他不停地说着吉拉德的事情,这一点定然对凯瑟琳产生了影响。有一天,她在街上遇到了这位神父。吉拉德神父看上去如此庄严,却又如此善良和温和,以至于她的内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看哪,汝将为此人所指引!”第二个星期六,当她去向吉拉德神父忏悔的时候,神父又说,他早已料到她会前来。凯瑟琳极感惊讶,全然没有想过她的三哥可能提醒过神父,还以为那个神秘的声音也对神父说过话,以为他们俩都共同听到了来自天堂的圣餐预兆。
为时六个月的夏季过去了,但每个星期六都聆听她忏悔的吉拉德神父,并没有对她采取什么行动。关于老萨巴迪耶的那些流言,让他提高了警惕。他自身的谨慎态度,原本可能会让他迷恋一个像吉奥尔那样比较无知的女人;吉奥尔自然非常成熟,但同时也热情似火,是魔鬼的化身。
是卡蒂埃尔向吉拉德神父迈出了第一步,只是此时他们之间仍然是清清白白的。她的二哥,也就是那个头脑发昏的雅各宾派,突然想要利用一位女士,在城中传播一部叫作《耶稣会士的道德》(The Morality of the Jesuits)的讽刺作品。耶稣会很快就得知了这一消息。萨巴迪耶咬牙切齿地说,他要向朝廷写信,申请一份查封令(lettre-de-cachet),将这个雅各宾派关起来。他的妹妹烦恼不已,惊慌失措,眼里含着泪水,前去乞求吉拉德神父,请神父发发慈悲,干预此事。稍后不久,她再次来神父面前的时候,神父便对她说道:“放心吧,您的哥哥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已经替他摆平了此事。”于是,她被彻底征服了。吉拉德看到了自己的优势。像他这样一个具有影响力的人,既是国王的朋友,也是天堂的朋友,并且刚刚向她证明了自己拥有这样一种善良品质,对卡蒂埃尔这样一颗年轻的心灵来说,自然会具有最强大的影响力!他大着胆子,用姑娘本人那种模棱两可的话对她说道:“把您自己交到我的手中;把您自己完全交给我吧。”她连脸都没有红一红,就带着满满的、那种天使般的纯洁之情,回答道:“好。”不过,除了让神父当她唯一的引导者之外,她并没有别的意思。
吉拉德神父对付她的计划又是什么呢?他会把这位姑娘变成自己的情妇呢,还是当成其行骗的工具?吉拉德无疑曾经在这两种选择中左右为难;但我认为,他最有可能倾向于后一种想法。他必须做出选择,也可以设法去寻找不会带来风险的肉欲享乐。可卡蒂埃尔小姐还有一位虔诚的母亲监护着。她与自己的家人住在一起,其中一个哥哥结了婚,另外两个哥哥则是神父;她家极其狭窄,只有经过大哥经营的那家店子才能进去。除了去教堂做礼拜,她哪里都不去。尽管天性单纯,可她本能地知道哪些事情是不纯洁的,哪些房子里有危险。耶稣会的忏悔者都喜欢在一栋房子的顶楼聚会、吃东西和干傻事,并且会用普罗旺斯话大声叫喊:“耶稣会万岁(Vivent les Jesuitons)!”一位邻居因为被她们的吵吵闹闹所干扰,便去找她们,发现她们全都趴在地上,一边唱歌,一边吃着馅饼;据说,这些馅饼都是用募集来的施舍款购买的。卡蒂埃尔也曾受邀参加过,可她讨厌那种事情,因此再也没有去过第二次。
只有经由她的灵魂才能对她发动进击。而且,吉拉德所倾慕的似乎也只有她的心灵。吉拉德神父的全部目的显然就是:她应当接受他在马赛宣导过的那种消极信仰之教义。他希望榜样的力量会大于训导,因此还派自己的工具吉奥尔,陪着这位年轻的圣徒前往马赛;卡蒂埃尔儿时的一位朋友就住在马赛,此人是一名加尔默罗修女,也就是吉奥尔的那个女儿。狡猾的女人吉奥尔试图赢得卡蒂埃尔的信任,她假装自己有时也会陷入神魂颠倒的状态。她向卡蒂埃尔灌输了许多荒谬的事情。比如,她曾经告诉卡蒂埃尔,说发现地窖里的一桶酒酸掉了之后,她就开始祈祷,而那桶酒马上就变得醇厚甘美了。还有一次,她觉得自己被一顶荆棘王冠[11]扎着了,可天使们奉上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来安慰她,而她则与吉拉德神父一起享用了那顿晚餐。
卡蒂埃尔获得了母亲的允准,跟着这个可敬的吉奥尔前往马赛,且卡蒂埃尔夫人还支付了她们一路上的花费。此时已经是那一年最热的一个月,即1729年8月;这里气候炎热,整个国家都干旱无比,放眼望去,眼前别无他物,只有一片高低不平的岩石与燧石,绵延不断。这个身体虚弱、脑中充满渴望的病中女孩,因旅途劳累而吃了不少的苦头;而一座死气沉沉的女修道院里那种阴郁气氛,就更容易在她的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了。这个阶层的真正典型就是雷穆莎修女;从外表来看,此人已经如死尸一般枯槁,不久之后她就真的死了。卡蒂埃尔深为感动,对这种如此崇高的完美钦佩不已。她那位背信弃义的同伴则用一种高傲的自负诱惑着她,说卡蒂埃尔不久之后就会变成第二个雷穆莎修女,并且取代后者的位置。
在她的这次短暂旅行期间,留在土伦阵阵令人窒息的热浪当中的吉拉德神父,令人可怕地堕落了。他会经常到洛吉耶这位姑娘那里去,后者认为自己陷入了神魂颠倒的状态,于是吉拉德便好心地“安慰”她,让她很快就怀上了孩子。待卡蒂埃尔小姐带着极度的狂喜心态,灵魂仿佛就要飞升而去的状态回来之后,吉拉德神父就变得极其淫荡、完全沉迷于肉欲当中了,竟然“在她的耳边说着爱的低语”。当时她严厉地批评了吉拉德,可任何人都看得出,这一切都带着她的纯洁、神圣而大度之态,因为她急切地想要阻止吉拉德神父堕落,甚至不惜为他而死。
她的圣洁天赋之一就是能够看透人们的内心。有的时候,她偶然得知那些告解神父的隐秘生活和道德品行后,会当面说出他们所犯的过错;这一点既令他们感到害怕,又让他们觉得惊讶,因此许多神父都带着极其谦卑的态度,忍受着她的批评。这年夏季的一天,刚一看到吉奥尔走进房间,卡蒂埃尔突然说道:“邪恶的女人!刚才你都干了什么?”
“她说得对,”后来吉奥尔亲口承认,“因为我刚刚干过一件坏事。”或许,当时她刚给洛吉耶接生完,而到了下一年,她还要给巴塔雷尔接生。
事实上,由于经常留宿在凯瑟琳家,因此洛吉耶很有可能已经将她交上了好运、获得了那位圣人的爱与父亲般的爱抚这个秘密透露给了凯瑟琳。对于凯瑟琳的灵魂来说,这是一种严酷得有如暴风骤雨的考验。一方面,她已经牢牢记住了吉拉德神父的座右铭,说圣人所为皆神圣。可另一方面,她那种天生的诚实和接受教育的整个过程都迫使她相信,过度喜爱一个人是种致命的罪孽。这个可怜的姑娘在两种不同的教义之间痛苦地辗转纠缠,变得疲惫不堪,心中掀起了一场场可怕的暴风骤雨;到了最后,她便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被魔鬼附体了。
在这一点上,她的善良心灵也得到了体现。她没有羞辱吉拉德神父,而是告诉他说,她看到了一种景象,看到一个灵魂被不洁的思想和致命的罪孽折磨着,她觉得自己必须去拯救那个灵魂,因而向魔鬼提出一命抵一命,同意把她自己交给魔鬼,来取代吉拉德。他没有禁止她这样做,但只允许她被魔鬼附体一年的时间。
与其他市民一样,她也听说过萨巴迪耶神父那些可耻的风流情事;后者是一个傲慢易怒的人,全然没有吉拉德神父那样谨小慎微。耶稣会必然会因此而招致人们的不耻,这种结局也没有逃过她的眼睛;而在她的心目中,耶稣会却是整个教会的顶梁柱。有一天,她对吉拉德说:“我看到了一片阴森的大海,海上有一艘船,船上全都是被不洁思想掀起的风暴折磨着的灵魂。这条船上,还有两名耶稣会教士。我曾在天堂中见过救世主,便对他说:‘主啊,救救他们,把我溺死吧!他们沉船的所有后果,都由我来一力承担。’仁慈的上帝允准了我的祈祷。”
在整个审判期间,在吉拉德神父变成了她的敌人、一心想要她死的过程中,她始终都没有再次提及此事。这两个比喻的意思极其明显,她也从来没有解释过。她太过高洁,不屑于再提到它们了。她已经对自己做出判决,甘愿承受极刑。有些人会说,她是太过高傲,认为自己业已变得极其麻木和冷漠,因此能够无视魔鬼用于烦扰一位圣徒的那种不洁。但显而易见的是,她对肉欲之事并无准确的了解,故除了魔鬼带来的痛苦与折磨,在这样一个神秘的领域里她什么也预见不到。吉拉德神父极其冷酷无情,完全不值得她做出这样的牺牲。他根本就没有深受感动和产生怜悯之心,反而通过卑劣的欺骗手段,利用她的轻信,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后来,他还把一张纸条塞进卡蒂埃尔的棺材里,其中所写的内容是:上帝声称,为了卡蒂埃尔,上帝一定会拯救那条小船。不过,他很小心,没有将如此荒谬的一份记录留在那里,因为她会一遍又一遍地看,直到明白上面的这种话有多么虚伪。送来那张纸条的“天使”,第二天便把纸条拿走了。
带着同样卑劣的情感,吉拉德还轻率地允许她每天到不同的教堂里去,随心所欲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尽管此时的她显然心绪不宁,无法做祷告。这种做法只是让她的情况变得更加严重了。由于心中已经为恶魔所占据,她便将两个敌人藏到了一个地方。因为本领相当,两个魔鬼就在她的心里彼此争来斗去。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她会昏死过去,然后昏迷好几个小时。到了12月份,她连床都没法下了。
吉拉德神父此时就有一个很好的借口前去见她了。他非常谨慎,起码也要由卡蒂埃尔的三哥领到她的门前。这位病中姑娘的闺房,就在家里的顶楼上。她的母亲谨慎地留在店里。只要他愿意,他就会单独待在姑娘的房中,而且若是愿意的话,他还能锁上房门。到了此时,姑娘已经病得很厉害了。他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将她往床头拉了一点儿,然后抱住她的头,像父亲一样亲吻她。
她非常纯洁,但同时也非常敏感。轻轻的一下触碰,别人可能都注意不到,却会让她失去理智:这一点是吉拉德自己发现的,而了解到这一点之后,他的心中便生出了许多的邪恶念头。于是,他便随心所欲地让她陷入这种催眠状态当中[12],而由于彻底信任他,所以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去阻止他,只是觉得有点儿苦恼,并且因为让这样一个人在她身上浪费太多宝贵的时间而感到羞愧。他看望她的时间都特别长。我们不难预计到,最终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尽管身在病中,这个可怜的姑娘依然激发出了吉拉德一种狂野和无法控制的激情。一种放肆导致了另一种放肆,而她哀怨的规劝换来的却是吉拉德那种轻蔑的回答。“我是你的主人,是你的神。为了服从,你必须忍受一切。”最终,到了圣诞节前后,她最后保留的一道屏障也被攻破了;这个可怜的姑娘,从催眠状态中清醒过来,发出了一声哀号,连吉拉德都感到了一丝怜悯。
有一个问题,她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可较有见识的吉拉德却日益惊慌起来。她的身体健康方面开始自行呈现出即将到来的生产迹象。让形势变得更加错综复杂的是,洛吉耶也发现自己怀上了孩子。一场场宗教聚会,一次次就着乡间的淡酒而举行的晚餐,让这个容易激动之民族的精神自然而然地振奋起来,而随后的恍惚状态,也会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的身上。更巧妙的是,一切不过都是做做样子罢了;可对于满怀希望和激情似火的洛吉耶来说,这种恍惚却足够真实。在她自己那间小小的房间里,她的确出现过一阵阵胡言乱语和晕厥发作的状况,尤其是吉拉德进去之后。稍晚于卡蒂埃尔,她也怀孕了。
这种危险很严重。姑娘们既不是住在一片荒漠上,也不是生活在一座修道院的中心,而是可以说生活在众目睽睽之下:洛吉耶住在一些喜好打听的邻居中间,卡蒂埃尔则是住在自己家里。后者那个身为雅各宾派的哥哥,开始对吉拉德的长时间探望感到不满了。有一天,吉拉德来了以后,他大着胆子站在妹妹的床边,好像是为了照料她的安全似的。吉拉德则胆大包天地把他赶出了房间,他的母亲也生气地把儿子从家里赶了出去。
这种情况很有可能导致那个哥哥的怒火爆发出来了。当然,那位年轻人对这种粗暴的做法、对自己被赶出家门感到怒火中烧,会大声向“化缘传教士”们哭诉,后者反过来则会抓住如此合理的一个机会,到处宣扬这件事情,煽动整个城市里的人都去对付这个耶稣会神父。然而,后者却决定采取一种大胆得古怪的行动来迎战他们,通过一种罪行来挽救自己。于是,这位浪子便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恶棍。
他很了解自己的这个牺牲品,看到了她儿时患过淋巴结核病之后留下的疤痕;那些疤痕虽已愈合,但看上去仍与常见的伤疤不一样。其中有些疤痕位于她的脚上,还有一些则留在乳房稍下一点的地方。他制订了一个邪恶的计划,要让那些伤口重新出现,将它们变成所谓的“圣痕”(stigmata),就像圣方济各和其他圣人从天堂获得的那些“圣痕”一样;这些圣徒都想与他们的榜样,即被钉上十字架的救世主保持最大限度的一致,甚至让自己身上的一侧也带有钉痕与矛伤。耶稣会正在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对抗詹森派的种种神迹而深感苦恼。吉拉德很有把握地认为,一种意外出现的奇迹,肯定会让耶稣会感到高兴。他必须得到自己所属修会的支持,必须得到土伦耶稣会教堂的支持。其中有一个人,就是那位年迈的萨巴迪耶,他愿意相信任何事情:很久以前,他曾是卡蒂埃尔的告解神父,因而此事会给他带来美誉。还有一个人,就是格里涅神父(Father Grignet),此人是一个虔诚的老糊涂,凡是可以取悦耶稣会的事情,他都乐见其成。如果加尔默罗会或者其他的人得到提醒、产生了怀疑,他们就有可能接到教会高层的警告,通过保持沉默来确保自身的安全。就算卡蒂埃尔家那位身为雅各宾派的哥哥迄今仍是吉拉德一位严厉而心怀嫉妒的敌人,他可能也会发现,转变态度,相信一个会让他家变得赫赫有名、会让自己变成圣徒兄长的故事,会给他带来好处。
“但是,”有人会说,“难道这种东西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们已经有了无数的例子,并且得到了充分证实,有些人身上的确带有圣痕。”(www.zuozong.com)
情况与此相反的可能性却更大。发现自己身上添了新伤之后,卡蒂埃尔感到的是羞愧和苦恼,只是担心儿时那些旧病的复发会让吉拉德感到不高兴;因为她相信,吉拉德在她昏迷不醒地躺着时重新揭开的那些伤口,就是儿时的旧病复发了。于是,她赶紧跑到了一位邻居那里;此人叫作特吕克夫人(Madame Truc),略懂医术。卡蒂埃尔谎称给自己的三哥买药,从此人那里买了一种药膏,想把那些伤疤逐渐消掉。
假如不把这一切都向吉拉德和盘托出的话,她就会认为,自己是犯下了一种严重的罪孽。因此,无论怎么担心自己可能会让他感到不高兴和讨厌,她还是向吉拉德说出了这件事情。看了看那些伤痕之后,吉拉德便开始表演自己的那出喜剧,责备她不该想去治愈那些伤疤,从而让自己拂逆上帝的旨意。他说,那些伤疤都是天堂的符号。他还跪下来,亲吻她脚上的那些伤痕。她自卑地在胸前画着十字,与这种观点做了很长时间的斗争。吉拉德又逼又骂,让她掀起衣服给他看了肋边的伤痕,并且崇敬地看着那处伤疤。“我也有一道伤痕,”他说道,“可我的伤痕在心里。”
于是,她便欣然相信自己是一种活生生的奇迹了。有一个事实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促使她接受了如此令人震惊的一件事情,那就是雷穆莎修女刚刚去世了。她已经看到了那位修女的荣耀,看到她的心灵被天使一路托着往天堂而去。谁将在尘世之间取代这位修女的位置呢?谁该继承她那些崇高的天赋,以及上天加于其身的那些恩赐呢?吉拉德让她有了继承这位修女的机会,用她的高傲腐蚀了她。
从那时起,她就变了。在虚荣心的驱使下,她把体内的每一种自然变化都看成是神圣的。她对恶心、怀孕女性的突然惊悸等现象一无所知,因此把这些现象都理解成灵魂的内在斗争。“大斋节”的第一天,与家人坐在桌边一起吃饭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救世主”(Saviour);后者对她说:“吾将携汝至荒漠之上,汝当与吾共享四旬之大爱,共受大苦于彼处。”她想到自己即将经历的磨难就浑身发抖。不过,她仍然愿意为了整个尘世的罪人,献出自己一个人。她看到的景象全都血腥无比;她的眼前,见到的只有鲜血。她看到的耶稣,像全身是洞的筛子,血流不止。她自己也开始吐血,并且用其他方式失血。与此同时,她的天性似乎也变了。承受的痛苦越多,她就变得越是性欲旺盛。在“大斋节”的第二十天,她看到自己的名字与吉拉德的名字连在一起。她的自负因这些新的感受而高涨和受到了鼓舞,使得她理解了圣母马利亚所喜爱的、与崇拜上帝有关的特殊影响力。她觉得,哪怕与最渺小的圣徒相比,不管是男圣徒还是女圣徒,天使都要卑微得多。她看到了“荣耀之殿”(Palace of Glory),误以为自己就是上帝的羔羊。这些幻觉当中最厉害的就是,她竟然觉得自己被人抬离了地面,悬浮在数英尺高的空中。她几乎不敢相信,最后是格拉维耶小姐这个可敬的人,才让她确信这是事实。大家都来了,一边赞美一边顶礼膜拜。吉拉德则把他的同事格里涅带了过来,此人跪在她的面前,喜极而泣。
由于不敢每天都去她那里,吉拉德便经常让她到耶稣会的教堂去。在那里,在祭坛之前,在十字架之前,对于这样一种亵渎神灵的行为,他竟然表现出了一种更加强烈的激情。她难道毫无顾忌吗?她仍然是在欺骗自己吗?情况似乎是,在一种仍然真实和真诚的狂喜当中,她的良知早已茫然而漆黑一片了。在那些流血伤口的掩盖下,在她那位天堂配偶赐予的种种残酷恩赐之下,她开始感受到一些古怪的补偿之道了……
她的幻觉之中,有两点特别感人。一是她对忠诚结合所形成的那种纯洁理想,当时她幻想着看到自己的名字与吉拉德的名字连在一起,永远载入《生命之书》[13]中。其次,就是她的所有放肆言行当中,都透露出了那种仁慈之心和迷人的孩子天性。在“圣枝主日”[14],看着围坐在桌边欢乐的一家人,她整整哭泣了三个小时,因为她心想,“那天竟然没有人邀请耶稣来共进晚餐”。
在那个“大斋节”期间,她自始至终都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就算吃进去一点儿,也全都吐出来了。最后那十五天里,她进行了彻底的斋戒,直到自己的身体虚弱到了极限。谁能相信,对于这个已到弥留之际,除了一息尚存就毫无生气的姑娘,吉拉德还会干出新的残酷之事来呢?他一直都不让她身上的那些伤口愈合。她的身体右侧又出现了一个新伤疤。最后,到了“耶稣受难日”(Good Friday),他终于给这部残酷的喜剧画上了句号,让她戴上一顶铁丝制成的王冠;王冠扎破了她的额头,鲜血一滴一滴地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这一切,都并不是在完全保密的情况下完成的。一开始,他就把她的长发剪掉并带走了。他在一个毕塔德人(Bitard)那里订做了王冠,此人是市里的一个兽笼制造商。她并没有戴着王冠让前来探望她的人看:探望者看到的只是结果,就是那一滴滴鲜血和她那张带血的面庞。至于她脸上的血迹,都被擦拭在餐巾上,就像众多的维罗尼卡(Veronica)纱巾[15]一样,并且无疑都被吉拉德送给了那些极其虔诚的人。
她的母亲因过于疏忽,故成了这场骗局中的教唆者。实际上,她很害怕吉拉德;她开始发现,此人无所不能,并且有人(或许就是那个吉奥尔)曾经信誓旦旦地对她说过,如果胆敢说他的一句坏话,她的女儿就活不过二十四个小时。
就卡蒂埃尔而言,她在这件事情上却从来没有撒过谎。在亲口对这个“大斋节”中发生之事的叙述中,她明确说到了一个带有尖刺的王冠,王冠卡在她的脑袋上,将脑袋刺出了血。接下来,对自己送给探访者的那些小十字架的来源,她也没有进行任何遮掩。吉拉德提供了十字架的模型之后,她便向一位在兵工厂里当木匠的亲戚订购了那些十字架。
在“耶稣受难日”那一天,她昏迷了二十四个小时,人们把这种情况叫作催眠;她仍然由吉拉德专门负责照料,而此人的殷勤让她变得更加虚弱,给她带来了致命的伤害。此时,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这位圣洁的殉道者,这个被美化了的奇迹,身材已经开始变得丰满起来。吉拉德虽说渴望,却又害怕流产会带来诸多更加严重的问题,因此每天都给她服用大量的红色粉末和危险的饮料。
他或许更愿意让她死去,从而让他自己摆脱整件事情。至少,他可能想要把卡蒂埃尔从她母亲那里带走,把她安全地藏匿到一座修道院里。他对那种修道院的情况了如指掌,因此很清楚,卡蒂埃尔这样的情况是完全可以巧妙而谨慎地隐瞒起来的,就像皮亚在卢维埃一案中所做的那样。也就在这个“耶稣受难日”,他提到了此事。但是,卡蒂埃尔的身体似乎太过虚弱,没法安全地让她下床并把她带走。然而,复活节的四天之后,她终于还是流产了。
洛吉耶这个姑娘,一直也有奇怪的痉挛发作的现象,身上也开始出现荒谬的“圣痕”:其中一处是个旧伤疤,是她当裁缝时被剪刀弄伤的,而另一处则是腰上的一处痧疮。她原先的那种心醉神迷突然变成了一种不虔诚的绝望。她往耶稣受难像上吐过口水;她曾大声咒骂过吉拉德,说:“那是个魔鬼神父,把一个二十二岁的可怜姑娘弄到这步田地,最后却抛弃了她!”吉拉德根本不敢去面对如此激昂地爆发的洛吉耶。可洛吉耶身边的那些女人全都维护着他,所以还是找到了办法,将这件事情平息下来了。
吉拉德是不是像人们后来认为的那样,是一个巫师呢?他们完全有理由这样想,因为他们看到,此人既不年轻也不英俊,却轻而易举地迷住了那么多的女人。更加奇怪的是,在如此堕落之后,他对舆论的影响力却依然极其强大。有一段时间,他似乎还蛊惑了整座城市。
真相就是,大家都很清楚耶稣会的实力。没人愿意和耶稣会产生纠纷。说他们的坏话,甚至是悄悄地说,人们也会觉得不安全。大部分神职人员都属于托钵僧团(Mendicant orders)的修士,他们既没有权势倾天的朋友,也没有位高权重的人脉。加尔默罗会呢,虽说因为即将失去卡蒂埃尔而心怀嫉妒和受到了伤害,他们却保持着沉默。她的哥哥,就是那个年轻的雅各宾派修士,也听取了怕得浑身发抖的母亲的教诲,恢复了以往谨言慎行的态度。与吉拉德和解之后,他最终还像自己的弟弟一样,全心全意地供吉拉德驱使,甚至还同意参与了一桩古怪的骗局,误导民众相信吉拉德拥有预言的天赋。
吉拉德可能必须担心的此种软弱反对,只有可能来自他似乎已经彻底掌控住了的那个人。虽说此前一直百依百顺,可如今的卡蒂埃尔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一些表明她即将独立起来的轻微迹象。4月30日那一天,在彬彬有礼的吉拉德筹办的一次乡间聚会上,卡蒂埃尔陷入了沉思;那一次,吉拉德也派他手下那帮年轻的信徒,陪着吉奥尔参加了聚会。在如此迷人的氛围当中,明媚的春光让她的心飞向了上帝。她带着一种真正虔诚的感受,大声感叹道:“主啊,汝乃吾之唯一向往!汝之天使,于吾视之亦有不足。”接下来,其中一位快乐的姑娘用普罗旺斯人的方式,将一个小手鼓挂到了她的脖子上,卡蒂埃尔便跳起身来,像其他人那样翩翩起舞了;肩头披着一块小毛毯,她跳着波希米亚风格的舞蹈,疯狂地跳跃着,把自己弄得头晕目眩。
她的心神极不安宁。5月,她获得了母亲的允准,到圣博姆去了一趟,拜谒了圣抹大拉的马利亚[16]教堂;这位圣女就是姑娘们进行忏悔时的主保圣人。吉拉德神父只允许她在两名忠心耿耿的监督者,即吉奥尔和雷布尔的监管之下,前往那里。但是,尽管一路上她仍然出现了几次催眠状态,可她仍旧流露出了厌倦之情,不愿再被一个暴烈而不断骚扰她的幽灵当成消极被动的工具,而且不管这个幽灵属于圣灵还是邪灵。距她那一年的魔鬼附体期结束已经不久了。难道她没有争取到自己的自由吗?一旦从阴森和巫术横行的土伦释放出来,来到开阔的户外,置身于大自然当中,沐浴着充足的阳光,这个囚徒就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灵魂,开始反抗那个陌生的幽灵,敢于做回自己,并且运用自己的意志了。吉拉德的那两名监视者,在那里却完全没有受到启发。从这趟自5月17日至22日进行的短途旅程中刚一回来,她们就提醒吉拉德,要他注意卡蒂埃尔的这种变化。根据自己的经验,他也确信卡蒂埃尔已经变了。她开始对抗那种催眠状态,似乎除了理性,她就不再愿意服从任何东西了。
他曾经想过,要凭借自己的魅力,凭借他身居高位的神圣性,并且最终凭借占有和情欲之事来牢牢控制她。但是,他根本就掌控不了她。毕竟,那个年轻的灵魂以前与其说是被他征服了,还不如说是被他奸诈地吓了一跳,因而如今又恢复了自己的本性。这种情况伤害了他。除了卖弄学问,除了专横随意地责罚孩子们,除了严苛对待那些任其处置的修女们,他的内心深处还怀有一种牢固的、跋扈霸道的猜忌。他决定通过对她的第一次小小“起义”进行惩罚来夺回卡蒂埃尔;要是一颗灵魂努力从长期的压迫中重新站起来而出现那种怯生生的振翅之举,可以称之为“起义”的话。5月22日,她照例向吉拉德进行忏悔;可他拒绝赦免她,宣称她罪孽深重,因此第二天他必须安排一场重大的悔罪仪式才行。
他所说的那种悔罪又是什么呢?是斋戒吗?可她的身体极其虚弱,已经憔悴不堪了。再则,长时间的祷告也不是寂静派教监们流行的一种方式,事实上寂静派还禁止进行长时间的祷告。那就只剩下惩戒,或者说体罚了。当时这种惩戒在各地的人看来都习以为常,在修道院和学院里一样大行其道。这是一种可以快速执行的简单方法;有的时候,在一个原始而单纯的时代,这种惩戒还是在教堂里面实施的。《故事诗》向我们呈现了一幅自然朴素的风俗画卷:在听取了丈夫和妻子的忏悔之后,神父会在没有任何仪式的情况下,对他们执行惩戒,几乎就在忏悔室的后面进行。学者、修道士、修女,全都是用同样的方法进行处罚的。[17]
吉拉德明白,一个像卡蒂埃尔这样的姑娘,根本就受不了羞辱,并且非常谦逊,而此前她遭受的痛苦都发生在睡梦中,她毫不知情;若是接受了这种不体面的惩戒,她就会觉得受到了残酷的折磨、致命的打击,以至于会彻底丧失原有的那一点点快乐。而如果我们必须说出来的话,那么鉴于她那种女性的虚荣心所承受的打击,她肯定要比别的女人更加残酷地感到羞愧。由于已经承受了这么多的痛苦,进行了如此多次的斋戒,后来又流了产,因此她那一向弱不禁风的身体,似乎已经消瘦得有如影子了。而更加肯定的是,她会畏缩,不让别人看到自己那个如此消瘦、如此憔悴和如此充满痛苦的身体。她那肿胀的双腿和诸如此类的小毛病会让她变得更加自卑。
我们没有勇气再来叙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所有的情况,从那三种极其朴实、明显不假的口供中就可以看到;其间,她在没有发誓的情况下,便自行承认了私心要求她隐瞒的所有事情,甚至承认了后来表明最残酷地不利于她的那些事情。
她的第一份口供,是她一时冲动之下,在派宗教法官出其不意地把她抓起来之前做出的。在这份口供里,我们似乎始终都在听一颗年轻的心灵面对着上帝进行诉说。第二份口供是在国王面前做出的,更准确一点说,是在代表国王的那位地方法官,即土伦的民事与刑事专员(Lieutenant Civil and Criminal of Toulon)面前做出的。最后一份,则是在艾克斯高等法院的法官们面前陈述的。
请注意,这三份供词在艾克斯、在她那些敌人的眼前印成了一卷;它们内容很一致,合在一起就是一份完美的供词,而我很快也会证明,它们是试图减轻吉拉德的罪过,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到每一个有可能不利于卡蒂埃尔的问题上。然而,编辑这卷供词的人还是情不自禁地加入了一些证词,从而对他原本试图维护的吉拉德神父产生了极大的压力。
至于吉拉德的供词,则极其前后不一。他先是吓唬那个可怜的姑娘,然后便卑鄙地利用她的恐惧,突如其来地获得了一种残酷的优势。
在此案中,她没有任何爱情借口可以减轻罪行。事实完全相反:他不再爱她了。这就是整个故事当中最可怕的一部分。我们已经看到,吉拉德极其残忍地毒害了她;如今我们又不得不看到,她被吉拉德彻底抛弃了。他之所以对她怀恨在心,是因为卡蒂埃尔比其他堕落的女人更有价值。他之所以对她怀恨在心,是因为卡蒂埃尔在不知不觉中诱惑了他,让他深陷险境。尤其是,对于她保持自己灵魂安全的做法,他完全无法原谅。他原本只想把她驯服,却又对她一再重申的安慰抱有希望:“我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他是一个无耻的浪荡子,把可耻的吻给了那具可怜而千疮百孔的肉体,却又渴望着看到这具肉体死去!
吉拉德是如何向她解释自己这种令人震惊的矛盾做法,即为什么一面残酷无情,一面却又对她爱抚亲吻呢?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考验她的耐心与顺从,还是因为他厚颜无耻地深谙莫利诺斯那种教义的精髓,即“只有通过犯罪,才能消除罪孽”呢?她是不是把这一切都当成了真的,因此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切所呈现出来的正义、悔悟与赎罪,其实只不过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放荡无耻呢?
5月23日之后,在六月那种和煦暖意的影响之下,她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精神崩溃当中,无暇再去了解他的心思了。她顺从了这个令她感到极其害怕的主人,带着一种异常奴性的激情,日复一日地进行细琐的忏悔,宛如一场闹剧。吉拉德毫不在意她的感受,从不向她遮掩自己与其他女人的关系。他一心希望的,就是让她进入一座修道院。与此同时,她也是吉拉德的手中玩物:一见到他,她就会任由他为所欲为。由于她身体虚弱,并且因折磨着她的那种羞愧感而更加衰弱,她的内心变得越来越悲哀,所以她如今几乎没法继续活下去,只是不停地说着那些并未给吉拉德的灵魂带来悲伤的话语,“我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死去了”。
【注释】
[1]帕里斯执事(Deacon Paris,1690—1727年),中世纪法国的一位天主教执事和神学家,是詹森教派的支持者,原名弗朗索瓦·德·帕里斯(François de Paris)。
[2]詹姆士二世(James Ⅱ,1633—1701年),英国斯图亚特王朝国王。在1689年的“光荣革命”中他被剥夺王位。
[3]指1720年那场让马赛死了约六万人的大瘟疫。用教皇的话来说,贝尔赞斯是“马赛的好主教”。——英译者注
[4]弗朗什孔泰(Franche-Comté),法国东部与瑞士毗邻的一个地区。
[5]参见《关于吉拉德神父与卡蒂埃尔事件的诉讼记录》(The Proceedings in the Affair of Father Girard and La Cadière),艾克斯,1733年。——作者注
[6]土伦(Toulon),法国东南部的港口城市。
[7]遣使会(Lazarists),17世纪法国出现的一个天主教修会,以培育神职人员和救济穷人为宗旨。
[8]指“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中,英、荷联军于1707年6月对土伦发动的一场进攻。当时,英国海军上将肖维尔(Shovell)率领舰队,以陆海联合的方式攻击并围困了该城。法国在港口内的许多战船自行沉没。除了被击毁的近二十艘战船外,其他自行沉没的战船后来又被打捞起来,重新用于作战。
[9]参见德·安特雷乔斯先生的著述,以及古斯塔夫·兰伯特先生(Gustave Lambert)那篇杰出的论文。——作者注
[10]热那亚的凯瑟琳(Catherine of Genoa,1447—1510年),意大利的罗马天主教圣徒兼神秘主义者,出身于贵族家庭,因致力于治病救人和救济穷人而为世人称颂,尤其是在1497—1501年肆虐热那亚的那场瘟疫期间,她做了大量的慈善工作。
[11]荆棘王冠(crown of thorns),基督教的一件圣物,据说耶稣受难时,头上被人戴上用长满尖刺的荆棘编成的圈状冠对他加以讽刺,见于《圣经·新约·马太福音》。
[12]这是催眠术的一个案例,此术适用于极易受到影响的病人。——英译者注
[13]《生命之书》(Book of Life),基督教与犹太教中传说上帝记录正直之人(即进入天堂和来世复活的人)姓名的册子。
[14]圣枝主日(Palm Sunday),基督教复活节的前一个星期日,亦译“棕枝全日”。
[15]此种织物是以圣维罗尼卡的名字命名的,因为这位圣徒的手帕上印有耶稣的面像。——英译者注
[16]圣抹大拉的马利亚(St.Mary Magdalen),基督教《圣经》中的人物,是耶稣的追随者之一,其事迹见于《圣经·新约·马可福音》中。
[17]法国王储也被残忍地鞭打过。据圣西蒙(St.Simon)称,有个十五岁的男孩子也因受到了类似惩罚之后而死去。“林间修道院”(Abbey-in-the-Wood)的女院长曾经觐见国王,因其上司威胁要对她进行“痛苦的惩罚”而提出申诉。考虑到修道院的声誉,她并未公开受辱;可她被交给上司处置之后,那位上司无疑仍是用一种不声不响的方式惩罚了她。后来,这种做法的邪恶倾向变得越来越明显了。恐惧与羞耻感导致出现了受罚者可悲地乞求与进行卑劣交易等现象。——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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