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铁腕手段处决神父这一点,说明朗克尔先生是一个具有独立精神的人。在政治上,他也是如此。在此人撰写的《君主》(The Prince,1617年)一书中,他曾公开宣称“律法高于君王”。
巴斯克人的性格特点在他那部《魔鬼的无常》一书中,描绘得最为充分。巴斯克人在西班牙和在法国一样,都享有特权,差不多相当于让他们成了一个共和国。在法国这边,他们不需要向国王尽什么义务,只需要提供军队;一听到战鼓擂起,他们就必须集合起两千士兵,由巴斯克首领指挥参战。他们并未受到神职人员的压迫,而这里的神父也很少起诉巫师,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巫师。这里的神父可以跳舞、可以佩剑,并且会带着自己的情妇去参加“巫魔会”。这些情妇都扮演着教堂女司事或者执事(bénédictes)的角色,让各个教堂井然有序。神父任何一方都不得罪,他们白天为上帝做白弥撒,晚上则为魔鬼做黑弥撒;据朗克尔称,有时白弥撒和黑弥撒竟然是在同一座教堂里举行的。
巴约讷和圣让德鲁兹(St.Jean de Luz)两地的巴斯克人是一个奇特的、具有冒险精神且大胆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民族,由于有出海到波涛最汹涌的海域用鱼叉猎鲸的习惯,所以他们留下了许多的寡妇。把妻子留给上帝也好,留给魔鬼也罢,反正他们都大批大批地涌向了亨利四世在加拿大开辟的那些殖民地。至于他们的孩子,这些诚实可敬的水手若是清楚他们的出身,原本是应当多替孩子们考虑考虑的。不过,回到家里之后,他们就会计算自己出门的月份,却发现他们从来就没有算对过。
巴斯克女人都大胆、漂亮、富有想象力,她们白天会坐在墓地的坟墓之上,谈论巫魔会,期待着夜里去参加。她们的激情、她们的狂热,都放在这个方面。
她们天生就是女巫,天生就是大海和魔法的女儿。她们在波涛中嬉戏,像鱼儿一样游来游去。她们的自然之主就是“空中之王”“风梦之王”,也就是那个启发了女预言家西比尔、给她带来了未来气息的魔鬼。
不过,连朗克尔这位将她们烧死的法官也对她们深感着迷。“看着她们经过的时候,”他曾说道,“她们长发披肩,在风中拂动;她们走得步伐齐整,都极其勇敢地佩戴着那种漂亮的头巾,阳光透过头巾,就像透过一片云彩,宛如一种强大耀眼的光辉,喷出闪电般炽热的火焰。因此,她们的眼睛充满魔力,恋爱时也像沉迷于巫术时一样危险。”
这位和蔼可亲的波尔多地方法官,就是早期那些让17世纪的法袍变得生机勃勃的世俗法官中的典型;他会时不时地弹弹琴,甚至还会在判处女巫火刑之前,让女巫们跳跳舞。而且,他的文笔很好,描述得比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得多。但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在他的作品当中发现了一种新的、属于那个时代固有的阴暗之源。由于女巫人数太多,这位法官没法把她们全都烧死,因此绝大多数女巫都持有一种精明的念头,认为对于那些最深入地了解其思想与热情的女巫,他会表现出一定的宽容!您会问,他有什么样的热情呢?首先就是他对那些极其非凡之人的热爱,这算是一种很常见的激情;其次,就是害怕带来的那种快感;还有,如果非得说出来的话,那就是他很喜爱种种不体面的肉欲之事。除此以外,他还存有一丝虚荣之心:那些狡猾的女性越是让魔鬼显得可怕和暴怒,这位法官在制服如此强大的对手过程中获得的自豪感就越强烈。可以说,他会盛装迎接自己的胜利,会在自己的愚蠢中沾沾自喜,并且对那些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扬扬得意。
这种情况当中,最优美的就是他对洛格罗尼奥的那场西班牙“信仰审判”的描述;此案原本由洛伦特向我们描述过。朗克尔一边满心嫉妒地引用后者的描述,渴望着贬低后者的价值,一边不得不承认,这种宗教仪式具有非凡的魅力,场面壮观,音乐也具有动人的力量。当时,一个台子上站着几个被判处火刑的人,另一个台子上则是众多被判处缓期执行的罪犯。其间,有人大声宣读一位曾经什么事情都敢干、如今却已悔过的女主角的忏悔书。没有什么事情会比忏悔书中的所述更加野蛮。在巫魔会上,她们会把孩童做成肉泥来吃,而第二道菜就是从坟墓里掘出来的巫师尸体。癞蛤蟆一边跳起舞蹈,一边可爱地说道和埋怨它们的情妇,让她们受到魔鬼的责骂。魔鬼彬彬有礼地护送女巫们回家,将一个没有受洗就死去了的孩子的胳膊点着,为她们照路;如此等等。
在法国的巴斯克人当中,巫术可没有披上那么稀奇古怪的外衣。在这一时期,巫魔会似乎只是一场盛宴,所有人都会参加,贵族也包括在内,目的则在于娱乐。排在最前面的人都会蒙着面纱、戴着面具,据说其中有些人还是王子。“曾几何时,”朗克尔如此写道,“只有朗德省(Landes)的白痴会去参加;可如今我们看到,达官显贵也会前去。”为了取悦当地的这些显贵,撒旦有时还会创造出一个“巫魔会主教”(Bishop of the Sabbath)。撒旦曾经给年轻领主兰西尼纳的正是这样一个头衔;魔鬼还好心地亲自与后者一起宣布舞会开始。
女巫们得到了如此有力的支持,因此发挥出了她们的影响力,在这片土地上掌控着一种令人惊讶的幻想恐怖主义。许多人都自认为是受害者,并且实际上还变得病情严重。许多人患有癫痫病,像狗一样吠叫。在一个叫作阿克斯(Acqs)的小镇上,这样的吠叫者竟然多达四十人。女巫对他们的控制如此令人生畏,因此还有一个被称为证人的女士,在女巫不知不觉地靠近她时,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怒吠起来。
那些被赋予了如此可怕力量的人,在任何地方都凭借着这种力量作威作福。没有人胆敢在他们的面前关上家门。有一名地方法官,身为巴约讷的刑事陪审员,他竟然允许巫魔会在自己的家里举行。圣培勋爵(Lord of Saint Pé)乌图比(Urtubi)也不得不让巫魔会在自己的城堡里举行。不过,由于他的头摇得很厉害,因此他还以为有位女巫在吸他的血。然而,恐惧之情倒让此人大起了胆子,他与另外一位贵族一同前往波尔多,说服高等法院从国王那里获得了委任,让埃斯帕尼埃(Espagnet)和朗克尔这两名法官对巴斯克地区的巫师进行审判。这个委员会以前所未有的精力开始工作起来,既专制又不允许上诉;在四个月之内,即从1609年的5月至8月间,他们就判处了六十至八十名女巫死刑,并且审查了另外的五百人;后者虽说同样带有魔鬼的标志,却只是以证人的身份出现在诉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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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两位法官和为数不多的士兵来说,在一群暴烈、头脑发热的百姓和一群粗野、大胆的水手妻子中间进行这些审判,并不是一件安全的事情。还有一种危险则来自神父们,因为其中许多神父都是巫师;尽管神职人员都强烈反对,可他们仍需由这两位世俗的委员来进行审判。
两位法官到来之后,许多人便跑到了山区,逃过了一命。还有一些人则大胆地留下来,说该被烧死的是法官。由于女巫们自己毫不畏惧,因此当着围观者的面,她们也会像在巫魔会上一样沉沉睡去,并且哪怕是在法庭上,她们一醒来也会坚称自己获得了撒旦的赐福。许多人都说,她们唯一感到痛苦的,就是无法向撒旦证明,她们是多么渴望着为他受苦。
那些接受讯问的女巫则称,她们说不出话来。撒旦上升到了她们的喉咙里,堵住了她们的嗓子。描述这个故事的朗克尔尽管在两位委员中较为年轻,却是个老于世故的人。女巫们都推测,被他这样的人审判,她们肯定有自救的办法。于是,她们之间的同盟就土崩瓦解了。有一个名叫缪古伊(Murgui)或者玛格丽特(Margaret)、时年十七岁的女乞丐,发现巫术有利可图,尽管她本身几乎还是一个孩子,却已经把一些儿童拐去给魔鬼当祭品了;此时她便原形毕露,与另一个同样年纪的姑娘丽莎尔达(Lisalda)一起,告发了其他所有的女巫。她或是口述,或是用书面形式揭露了一切;她带着西班牙人的活泼、聒噪和有力的手势,或真或假地披露了成百上千种污秽不堪的细节。她既让法官感到害怕、好笑,又欺骗了那两位法官,使得他们像傻瓜一样被她牵着鼻子走。于是,他们就把寻找男孩和女孩的尸体、寻找撒旦在女巫身上留下标志的部位等权力,都交给了这个堕落、放荡而疯狂的姑娘。那个身体部位会通过某种麻木感、通过在那里扎针却不会感到疼痛而暴露出来。一位外科医生用这种办法折磨较年长的女巫时,缪古伊则在对付年轻的女巫;后者虽然被称为证人,但若是缪古伊宣称她们身上带有魔鬼留下之标记的话,她们本身也有可能受到指控。看着这个厚颜无耻的姑娘成了那些可怜之人命运的唯一主宰者,受命用针去扎遍她们的全身,能够任意让那些流着血的人死亡,真是可恨至极的一件事情啊!
缪古伊对朗克尔的影响极其强大,以至于朗克尔竟然相信,当他睡在圣培(Saint Pé)的家中,被仆人和卫士保护着的时候,魔鬼也趁着夜色溜进了他的房间,在那里做了黑弥撒;而女巫们则躲在他房间的窗帘后面,要不是得到了上帝亲自赐予的充分保护,她们可能就把他毒死了。那场黑弥撒是兰西尼纳夫人主持的,撒旦还在法官的卧室里与兰西尼纳夫人做了爱。我们可以猜出,她捏造出这个蹩脚的故事可能想要达到什么目的:这个乞丐对那位夫人怀恨在心,因为后者很漂亮,若是没有这种诽谤,还有可能对这位诚实的委员产生影响。(www.zuozo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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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克尔和他的同僚大吃一惊,之后便勇往直前,再也不敢有丝毫退缩了。他们在撒旦举办过巫魔会的地方,都立起了王室的绞刑架。百姓对此都非常惊慌,以为他们得到了王室的大力支持。于是,告发之声开始不绝于耳了。女人都排着长长的队伍前来,相互控告。孩子们被带上前来,检举他们的母亲。朗克尔竟然还郑重其事地裁定,说一个八岁的孩子也是一位善良、够格且可敬的证人!
埃斯帕尼埃先生迅速地于贝阿恩庄园露了面,但他只有很短的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此时,朗克尔正被那些较年轻告发者的暴力推着,不知不觉地前进;如果她们没能让朗克尔把年老的女巫烧死,自己就会陷入极大的危险当中。所以,朗克尔快马加鞭、雷厉风行,迅速推进了这种做法。一定数量的女巫都被他判处了火刑。这些女巫发现自己失败了之后,也纷纷开始告发别人。第一批女巫被带到火刑柱边时,一种恐怖的场景出现了。行刑者、巡警和军士全都以为他们的末日降临了。人群野蛮地扑向押解囚犯的大车,试图迫使那些可怜的女巫撤回她们的指控。男人们把匕首抵在她们的喉咙上,而她们那些愤怒的同伴,则恨不得用指甲把她们掐死。
然而,法官还是出色地摆脱了这种困境;接下来,两位委员便开始着手一项更加困难的任务,对他们已经拘押的八名神父进行宣判。姑娘们的招供揭发了这些神父。朗克尔说起这些神父的品行时,就像是一个对他们了如指掌的人。他之所以谴责这些神父,非但是因为后者在举行巫魔会的晚上做出了种种放荡行径,而且最主要的是因为后者竟然让女人当教堂司事和教会委员。他甚至复述了一些故事,说有些神父将人家的丈夫送往纽芬兰,然后从日本带回魔鬼,而魔鬼则把那些没了丈夫的妻子送到了神父们的手中。
神职人员都群情激昂,而巴约讷主教原本也会进行抵制。可此人失去了勇气,于是他委任手下的主教代理,在他外出时担任助理法官。幸好,魔鬼对这些被告神父的帮助,要比这位主教提供给他们的更加有力。魔鬼打开了所有的门,因此有天早上,人们发现八位神父中竟然有五位不见了。两位委员则抓紧时间,将仍然留在他们手中的那三位神父烧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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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发生在1609年8月前后。洛格罗尼奥的西班牙宗教法官,在1610年11月8日前,并未给他们的诉讼冠以“宗教审判”之名。由于被告的数量多得惊人,因此他们遇到的麻烦,比法国这两名委员遇到的困难要多得多。怎么去烧死整个民族呢?他们便向教皇、向西班牙那些最了不起的神学家寻求建议。他们得到的命令就是后退一步。只有那些故意否认罪行、死不改口的人才应当被烧死,而那些服罪的人则应当释放。有人已经用同样的方法营救过那些因为生活放荡而受审的神父。按洛伦特的说法是,他们认为,被告只要承认自己的罪行并且进行程度轻微的忏悔,就已足够。
对异教徒如此致命、对摩尔人和犹太人如此残酷的宗教审判,对巫师的严酷程度却要低得多。这些巫师绝大多数都是牧人,与教会并无纠葛。牧人的欣喜之情,就算不能说太过粗野,以至于会对具有自由思想的敌人造成干扰,也是太过低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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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克尔撰写此书的目的,主要就是为了说明法国高等法院和世俗法官的司法大大优于教会神父的司法。全书写得轻松、欢快,行文有如流水。它似乎表达出了一个值得称颂地摆脱了一种巨大风险的人所感受到的那种喜悦之情。其实这是他在吹牛,是一种过度自吹自擂的喜悦。他带着自豪之情,讲述了处死第一批女巫之后的情况:她们的孩子去参加巫魔会,向撒旦哭诉,而撒旦却回答说,他们的母亲没有被烧死,而是仍然活着,并且活得很快乐。孩子们都觉得,自己在人群当中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说她们都极其幸福。尽管如此,撒旦还是很害怕。他缺席了四次巫魔会,派了一个平常的小魔鬼来替代他。后来,他直到7月22日才再次现身。当巫师们询问他缺席的理由时,撒旦回答道:“我之所以离开,是为你们的事去跟小约翰(Little John)据理力争了。”“小约翰”是他对耶稣的称呼。“我已经赢了这场官司,所以那些仍被关押的人不会再被烧死了。”
这个大骗子的谎言被揭穿了。那位得胜的地方法官断言,他们都看到,最后一名女巫被烧死的时候,她的脑袋里竟然跑出了一群癞蛤蟆。人们纷纷用石头去砸那些癞蛤蟆,因此那名女巫与其说是被烧死的,还不如说是被石头砸死的。可尽管使劲砸,他们却无法砸死其中的一只黑癞蛤蟆;这只蛤蟆逃脱了火焰、棍棒和石头,有如魔鬼手下的小妖精一样,躲到了某个再也不可能被人发现的地方。[2]
【注释】
[1]下比利牛斯地区(Lower Pyrenees)的巴斯克人,即恺撒手下的阿基塔尼人(Aquitani),是凯尔特时代之前生活在西欧的一个古老的伊比利亚民族。——英译者注
[2]若想看看更详细地描述这些巴斯克女巫的史料,英语读者可以参阅怀特所著的《巫术与魔法的故事》(Narratives of Sorcery and Magic),宾特利(Bentley),1851年。——英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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