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两节中,《理查三世》和英国历史剧提供的证据所针对的是将莎士比亚解读为一名在政治上成功或失败的庸俗史家。莎士比亚将他的全部历史剧表现为与马基雅维利控制全部政制这一企图的批判性交锋,在这些历史剧中,个体有权代表自己说话,而且这么做是为了反对政治生活的优先地位。[51]在下一节中,为了考察莎士比亚笔下的理查是否受到基督教信仰的约束(或鼓励),源自《理查三世》的著名求爱场景被解释为反映了基督教信仰。
在第一幕的场景二中,在理查杀死爱德华及其父亲亨利六世之前,戏剧向我们介绍了安妮,她嫁给了爱德华。在这个莎士比亚所虚构的(而不是从他的原始素材那里借用来的)著名求爱场景中,莎士比亚对基督教提出了一种似乎非常尖锐的批判。[52]在我看来,理查和安妮之间对话的重要性首先在于,其提供了已成为传统的“作为政治软弱根源的基督教”这一论证的一个版本(《论李维》,II.2,278)。[53]理查将利用基督教来获得他希望得到的东西,这意味着那些真正的信徒用以征服信徒的谦逊、仁爱的道德取向。事实上,这正是发生在安妮身上的事。莎士比亚表明,理查意识到他可以借助宗教来怂恿信徒,这使得他从一个喜欢舞刀弄枪的人,转变成一个确实愿意向他随后所杀害之人放下武器的人(正如他对安妮,以及后来年轻的约克公爵所做的)。正如马基雅维利本人那样,莎士比亚笔下的理查意识到宗教修辞可用于获得诸如安全这样的政治利益(goods),而不是用于支持中世纪世界牧师权威的野心(《君主论》,第十八章,70)。
“夫人,你全不懂仁恕之道,”理查责备安妮说,“讲仁恕就要以善报恶,以德报怨。”(I.ii.66-67)理查的责备带来了一个难题:鉴于已经说过的,所有人都应该仁恕吗?在理查的解释中,基督教的仁恕法则与宽恕理查的恶行是一致的。但即使是理查也感到惊讶,自己竟成功赢得了安妮的爱。他的演讲有个令人难忘的开头:“何曾有女子是这样地让人求?何曾有女子是这样地求到手?”他认为安妮完全有理由拒绝自己,而且理查本人可能也会尊重这些理由。但理查自豪地断定,他可以得到安妮,就像他会得到自己未来的皇冠那样:“全世界对我来说都是小菜一碟!”[54]安妮从一位悲伤的妻子变成了一个“仁慈的”愚者,最终变成了理查的妻子,这种夸张的转变实际上“促使”理查认为,他所拥有的改变人们的想法和动机的力量要比先前他可能想到过的还要强大。接下来的几句话——“闪耀吧,美丽的太阳,直到我得到一块玻璃/让我能看见自己走过时的影子”——使得读者想到了柏拉图《王制》中影子的低等知识论等级,但同时也让读者想到了(在这个特定情况中)影子的说服力。修辞学上的影子戏法起效了。理查的成功求爱,使他从一个士兵转变成了一个说谎的神父,这位神父能让人们去做其所希望之事,只需他命令即可,此时其在宗教的幌子下,诉诸那些人们并不打算承认的更真实的动机(即虚荣、恐惧、对获益的渴望,或者安全)。[55]
由于允许力量被欺骗所统治,言辞颠倒世界的能力在这个求爱场景中得到了进一步的考察。在对理查到底是不是杀害爱德华、威尔士王子、亨利六世的凶手的争论中,理查对安妮说,“你的美丽导致了那一结局”,这意味着谋杀,是美丽导致他梦想着“全世界的死亡”(I.ii.119,121)。作为一个基督徒,安妮认可了理查“没有杀害”(她的丈夫及其父亲)这种观点,也就是正如她嘲弄地回应的:他们还以某种方式活着(I.ii.87)。她相信,正如基督教经文所宣称的那样,拯救会打开通向新生活的大门,她还承认理查有可能悔悟并且已经变得谦卑了。但或许在王室斗争期间,她才是最渴望获得非凡保护的人?我们可以无情地断定,世界可被意愿改变,正是她的这一信念或希望成了理查能在世上“大闹一番”的前提。(www.zuozong.com)
为了总结出这一马基雅维利式的观察,《理查三世》中的那些“弱者”角色接受了一些其他角色强加的机会。[56]比如,理查要求迎娶伊丽莎白女王(她的两个儿子已经被理查杀害)的女儿(I.iii.15-16;《论李维》III.12)。理查认为,伊丽莎白女王应该像桥下的流水那样忘掉儿子们被害的事,并且反过来应当注意她幸存女儿的安全。伊丽莎白的回应是:“我难道要忘记自己的本性吗?”(IV.iv.435,强调是作者所加)而理查的回答是“是的”,这个回答翻转了哈尔王子根据高者来重塑其低级自我的决定。对于弱者角色而言,其所要接受的正是这些必然之事,而不是选择将让自己身处这样一种境况:他们可以获得一个人所能获得的最大幸福。这种对软弱的批评的最高点是亨利六世,这位软弱的国王最终被理查所杀。
亨利六世在谋求统治过程中坚定不移的虔诚和(某种形式的)节制的不合时宜并没有使他成为冷酷无情的形象。但正如一个史家所言,玫瑰战争并非关于王朝的继承问题,而是关于一位坏国王的软弱:玫瑰战争时期引发的王权争夺并不早于那场战争,而且“不义的篡位者”若有“一半称职”的话,或许就可以将他的统治维持下去。[57]莎士比亚强调了亨利六世虔诚但无用的统治,在让亨利惊人、突兀地决定退出政坛之前,莎士比亚甚至还让亨利举出了他那些可爱德性(包括怜悯、温和、仁慈、节财和节制)的自我辩白清单(《亨利六世》下篇,IV.viii.41-47)。亨利六世的这种退场和他此前的性格发展都被莎士比亚批评成一种软弱,这种软弱产生于对世界的残酷现实的无知,在这些软弱中,有些是怜悯、温和、仁慈,而其他“德性”则往往成为政治上的恶。[58]
总之,理查杀害了伊丽莎白的孩子,但他却建议伊丽莎白别再就此“喋喋不休”,因为“这已经过去了”(IV.iv.285)。同样的观点也体现在理查向安妮的求婚之中,而安妮的丈夫和公公却是被他杀害的。真正重要的是那些可以被改变的事。正如玛格丽特女王在《亨利六世》下篇中被迫所说的那样,“为无法避免的事情恐惧或哀叹的行为,是幼稚而无力的”(V.iv.37-38)。但玛格丽特的还原论证让他们在她后来的痛苦中得到了惩罚,这就让读者认为,害怕重复犯同样的错误是否就是软弱,以及究竟是谁的“必然”被加到了“弱者”角色之上。人们可以用一种类似的怀疑精神质疑“强者”(而不是“弱者”)角色到底有多少自由。毕竟,理查,也就是葛罗斯特公爵理查的整个故事,不就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因希望得到可能的最大的幸福——他的“黄金时期”,而使自己陷入麻烦的悲剧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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