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
当某人说起一场筵席或宴会并要求听众想象一下的时候,大多数人的眼前会像被魔法召唤一般出现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时期欧洲大摆筵席的壮观场景。从12世纪晚期到17世纪末,这一黄金时代持续了大约五百年。在那之前的黑暗时代,雕刻撒克逊教堂的工匠和复杂凯尔特首饰的制作者大概受到了很好的款待,但当时对这一内容的记载相当之少,对其宴会的推测则不得不原地踏步。无论如何,他们得到的款待并不如中世纪晚期的宴会那么精致。那一时期的著作显示,暴食作为一种不可饶恕的大罪令人非常忧虑。圣比德尊者[1]在8世纪的著作中对奥斯瓦德国王[2]大加赞赏,这位国王将他的复活节大餐——全部盛在银质器皿上——送给了等在大厅门外的穷人。在1066年遭到诺曼底人的军事征服后,英格兰的宴会风格受到法国皇室的影响,举止和食物开始改变。接着中东文明又通过十字军东征继续改变英国的饮食,在烹饪中使用充满异国情调的香料、坚果、水果、醋、糖和玫瑰露的习惯逐渐渗透到北欧。
黄金时代可以大致被分为两个阶段:上半期包括了中世纪时代晚期;下半期从15世纪开始,这一阶段,我们通常称之为“文艺复兴”的运动所带来的变革逐渐蔓延开来。这一章介绍的是第一个时期。我们注意到,在这个很长的时间跨度中,宴会和筵席上的食物几乎没有改变,饮食习惯在过去四十年中发生的改变比那五百年间的还要多。在各道菜的着重点和呈现方式两方面,一场改革缓慢推进,这在别处也有所讨论。可以肯定地说,如果你用13世纪宴会上的食物在17世纪款待一位来自欧洲任何地方的客人,他都会觉得那些菜肴很熟悉。只有供应菜肴的样式风格有了引人注目的改变。
体现中世纪特点的元素包括:在马上枪术锦标赛中集中体现的骑士精神、多数在我们看来老掉牙的冷笑话、上菜仪式和盛宴上的雕塑,以及与这些比起来相对匮乏的餐具。均匀覆盖整张餐桌的上百只盘子、为盛大节日创作的戏剧表演,特别是最后一道甜点的突显,是文艺复兴时期及之后举行的重大活动的特色。一场“宴会”到最后变成仅仅意味着一道甜点,它有时甚至抛开了一餐的其他部分,成为宴会唯一的内容。但是中世纪宴会和后文艺复兴时期宴会的共同点与不同点一样多。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中世纪宴会仿佛只存在于传说中,而这正是宴会主人千方百计想要做到的,我们读到这样的片断,如霍林希德(Holinshed)写的“在这大规模的奢侈宴会上……游吟诗人的数量、服装的华丽繁复以及一群使宴会生辉的客人,都令人惊讶。我们得知,这场活动所提供的菜肴总计三千盘”,或“宴会奢华到从餐桌上撤下的肉都足以喂饱一万人”。它们与今天所谓的宴会差距太大,因此我们很难了解,在这些与众不同的活动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与如此多菜肴相伴的,是食物的美味还是原始本能(如我们被引导着相信的那样)?他们怎么准备这么多食物,以及这些宴会为何而设?
《纳尼房屋的宴会》。皮耶特罗·隆吉(Pietro Longhi)作。这一精致的宴会于1755年9月为科隆大主教竞选人克莱门蒂·奥古斯托(Clemente Augusto)举办
《泰晤士河隧道的宴会》。1827年乔治·琼斯作。在某些古怪的环境下,不同寻常的成就促成了宴会,比如布鲁内尔(Brunel)在泰晤士河下建造的第一条隧道
15世纪波斯的缩影,展现了像宝石一样的波斯花园,很多宴会在那里举行
《伟大的亚历山大史》的两个15世纪版本,展现了所有中世纪宴会的装备。上图:《高贵的亚历山大皇帝是如何被毒死的》,它很好地证明了那个时期大家所关注的重点。下图:《向孔雀许愿》,展示了主人邀请客人们向其提供的羽毛丰满的孔雀说出自己的愿望
《伊莎贝尔王后1289年进入巴黎》。布鲁日的无名作家,约1470年。由于允许一般人瞻仰他们的统治者的光彩,因此随从队伍是很重要的
《法兰西的查尔斯五世宴请波希米亚的查尔斯四世皇帝,第十二夜》,1378年。出自《法国大编年史》。对“soteltie”来说,对抗撒拉逊人的战役是不朽的题材。这幅画包括了船和城堡二者
《法兰西皇家宴会上的化装舞会》。布鲁日的无名作家,约1470年,出自傅华萨《编年史》。国王的贵族被火点燃的可怕事故(见第三章末尾)
《一流的牲畜》。匿名,英国画派,约1820年。这一时期许多稚拙风格的绘画暴露了其所有者的期望,动物的身体总是因脂肪而凸起
《肉摊》。彼得·埃尔森(Pieter Aertsen),1551年。交叉的鲱鱼象征着基督徒的虔诚,它们把人们的视线引向背景中的圣经场景(出埃及)。那种简朴与肥腻的肉、布丁、香肠和凝固的奶油形成鲜明对比,而几世纪以来后者一直被与宴会、奢侈、暴食、过度进而是欲望联系在一起
现存最早的英语烹饪书籍《食物准备法》(The Forme of Cury),由国王理查德二世的厨师著于约1390年,他将他的君主描写为“所有基督教国王中最好的和最高贵的”。他当然有理由这么说,因为这位年轻的国王是名热情的款待者——实际上,有必要为管制他的奢侈而制定法律。“Cury”这个词——意思是食物的准备——非常有趣[3]。它在早期的烹饪书籍中很常见,约翰·罗素(John Russell)1460年在对烹饪的描述中提到“带着他们的新想法,砍、捣和捻,许多新的方式(curies)”,这是很常见的调调。
早期的食谱很令人费解,因为对数量和方法的介绍都很粗略,而且很多词在现代烹饪中很少使用。为了理解它们,就必须将语言学家、猎人、植物学家和一名能够识别其他国家的菜肴和烹饪方法的厨师联合起来。但并不意味着,这样做出来的菜就一定是美味可口的。如果你把一篇现代食谱上所有对数量的说明和大部分注解去掉,它也会变得同样使人迷惑。许多中世纪菜肴的味道很陌生,但我们至少比那些只看了一眼中世纪菜谱就断言它们令人作呕的19世纪作家更愿意尝试其他文化的烹饪方法。我们也要记住,在这里讨论的是特殊活动中的食物,不是那些无疑时时有着严重缺点的日常饮食。
下面是《食物准备法》中记载的一道非常受欢迎的中世纪菜肴,它是同一个菜谱的几种版本中的一个。Balancmanger——“白食”,有几种不同的拼写方法,包括blomanger和mangar blanc——是一种出现在宴会和婚礼上的美味佳肴,同样也用来招待残疾人和刚生产的母亲。尽管这道菜没有其他肉菜那么辣,它仍是一款典型的中世纪食品——肉是甜的,菜肴是彩色的。
制作Blomanger
Do Ris in water al nyzt and apon the morwe wasch nem wel and do hem upon the fyre for to they breke and nozt for to muche and tak Brann of Caponis sodyn and wl ydraw and small and tak almaund mylk and boyle it wel with ris and wan it is yboyld do the flesch therein so that it be charghaunt and do there to a god party of sugure and wan it ys dressyd forth in dischis straw theron blaunche Pouder and strike theron Almaundys fryed wyt wyte grece and serve yt forthe.
大概翻译一下就是,用水将米(较奢侈的版本是使用杏仁)煮一整晚。第二天将其彻底漂洗干净,在火上烤干以使谷粒分散开。然后取一些炖公鸡(或小鸡)剁碎。在米中加入杏仁奶并煮沸,然后加入剁碎的鸡肉(一些版本中还包括鸡蛋和奶油)和大量的糖,捣烂成糊状。把糊状物装盘,撒上白色粉末(如磨碎的杏仁)并用炸杏仁装饰一下。在斋戒期,鱼代替了其中的鸡肉。有时blancmanger被用藏红花染成金色(这时它就变成了mangar jaune);或撒上干花和檀香,用不同的颜色将它“分隔开”,并以丁香和豆蔻片作装饰;或也许撒上宝石红的石榴籽——当我不久前路过法国西南部的一座城堡时,我猜想着附近一丛成熟的水果是否是中世纪植物的后代。事实上,同样的blancmanger菜谱可以在17世纪的烹饪书籍中找到。不幸的是,在19世纪的不列颠,这一用杏仁和玫瑰露果冻制成的精致菜肴退化成不加肉的竹芋凝乳,就像现在的牛奶冻。这道菜的原始形式经过西班牙和法国,从中东传入不列颠,并在海外生存了下来。流传下来的menjar blanc,由鸡蛋、杏仁、鸡汤、糖、藏红花、肉桂和饼干渣制成,现在仍存在于伊比沙岛[4],在当地等同于圣诞节布丁。我吃饭时遇到的一个人向我描述了他在土耳其吃到的一种奇怪的白肉菜——甜的,鸡肉被捣得很彻底,烂到直粘牙。我立刻意识到,这就是它。
对宴会的记载比烹饪书籍的出现早得多。而想要了解中世纪宴会的气氛,记住宴会参加者的背景是很必要的。约翰·傅华萨(John Froissart)先生著于14世纪的《编年史》,由连篇累牍的斗争组成。有时它令人吃惊地侠义和谦恭,有时又因复仇的残忍而令人震惊。他生动地描写了围攻、谈判和被俘虏的十字军战士的悲伤:“对他们来说,那里没有任何安逸可言:炎炎烈日和辘辘饥肠改变了他们;而之前他们习惯于甜食和精致的肉食及饮品……”这些灾难中间点缀着宴会和锦标赛。尽管举办者惊人地富有,却还是没有抵抗饥饿和疾病的免疫力,他们表现出了全人类的关爱、忠诚、愤怒和喜悦。无论如何,最高阶层与其他人之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尽管穷人有自己的庆祝方式,但“他们将参加贵族的魔法宴会”仍是不可信的说法,因为剩下的饭菜不是被分给仆人就是在宴会结束后被放进施舍箱。
这些场面将骑士般的好客和国王与贵族对财富和权力的侵略性展示结合到一起。骑士精神(chivalry)是中世纪生活的核心概念。和骑兵(cavalry)一样,骑士精神一词也是由“骑士”(chevalier)变化而来。骑士是军队中的马上精英,对于整个社会也是一样。一位“忠诚、纯粹、文雅的骑士”,时时与心中那纯洁完美的女士所设定的不可能的任务斗争,努力达成目标,成为勇猛、谦恭、慷慨和擅长剑术的、不向那些必然困扰他的诱惑屈服的、完美的人。背叛自己誓言的骑士将被整个社会抛弃:傅华萨描述的许多场战役之一是英格兰和苏格兰之间的一次小冲突,在那之后,被俘的骑士被宽限几周回家料理自己的事情(沿途甚至可以尽情参与马上枪术比赛),因为他们可以信任,他们一定会按约定的时间回来接受囚禁。这些品质以基督为原型,以亚瑟王和查理曼大帝的侍从为缩影——这些侍从也成为大量浪漫传奇的灵感源泉。
那时的记述中虽然提到了宴会,但对食物的描述却很少,这是因为它们的读者并不认为食物值得大书特书(或者,他们怕对食物的任何记录都会被解释为“贪食”),如果中世纪的食物准备确实遵从一套惯例并且食物真的几乎没有改变,那么详细说明它的细节可能是多此一举——读者不用看就知道是什么。更重要的是,中世纪宴会上的饮食仅仅是整个活动的组成部分之一,那些活动的整体规模比单纯的饮食大得多,并总会持续几天,就算不招待几千人,也要招待几百人。这些场面有时让作家们语无伦次:“……我们不能不想象自己到了神话中的传奇之地或圣歌飘扬的仙境”,“如果不止一次地听闻类似的盛名,读者也许会怀疑它是不是虚妄的传说”,霍林希德这样写道。食物与余兴节目穿插,但前者总会因庆典游行和礼物、音乐和马术比赛、说书人和小丑、华丽的服装和耀眼的珍宝而黯然失色。宴会的具体筹备过程需要几个月的时间编制计划,包括订购葡萄酒和寄钱去购买将被屠宰的动物。肉和家禽有时是不得不提的一项。荤菜的品种必须让那些以肉食为主的人感到满意,哪怕对其中那些已经习惯了这种伙食的人也是如此。下面是1465年9月在约克夏(Yorkshire)的卡伍德(Cawood)为庆祝约克大主教乔治·尼维尔(George Neville)登基而举办的盛大宴会的清单:
牛,104头。
野牛,6头。
羊,1000只。
小牛,304头。
猪,304只。
天鹅,400只。
鹅,5000只。
公鸡,7000只。
猪,3000只。
鸻,400只。
鹌鹑,100打。
叫做Rayes的家禽,200打。
孔雀,400只。
野鸭和水鸭,4000只。
鹤,204只。
小山羊,204只。
小鸡,3000只。
鸽子,4000只。
兔子,4000只。
麻鸦,200只。
鹭,400只。
雉鸡,200只。
鹌鹑,500只。
鸟鹬,400只。
麻鹬,100只。
白鹭,1000只。
牡鹿,雄鹿,雌鹿,504头。
冷鹿肉馅饼,103个。
热鹿肉馅饼,1500个。
算上额外多出来的几只鹤,一共是41833盘肉和禽类。令人印象深刻的数字。总共需要62个大厨指挥515个帮工和小厨来应付这么多材料。根据当时的图画判断,你可以在为这场宴会烹制菜肴的大锅里洗澡。绳子和滑轮是必不可少的,借助这些工具才能顺利地将大锅吊在火上,而不弄翻。法国作家蒙戴尔(Monteil)对14世纪法国厨房的描写让我们很好地理解了当时的情形:
烟囱的高度不少于12英尺。单凭一个人的力气使用不了钳或铲;柴架(炭架)的重量超过100磅;三脚火炉架40磅;铜炖锅通常是40磅;烤肉叉11、12磅。一道菜由1—3头小牛、2—4只羊,再加上野味、鹿肉和家禽组成。滚沸的炖锅和蒸腾的油脂,让空气格外地油腻浓重,单是在其中呼吸就饱了。没人敢在斋戒日的晚上进入这样的厨房,怕打破斋戒,事实上也确实会。
为了让菜肴看上去和吃起来一样好,人们花了很多心思。许多香料被用作染色剂。除了肉和禽,卡伍德清单还提到了大量的饮料和鱼,包括“海豚和海豹,12只”,以及辅助菜肴,如“分隔盘装Ielly[5],3000盘;平底盘装Ielly,3000盘;冷果味馅饼,103份;热奶油蛋羹,2000份;冷奶油蛋羹,3000份;各类甜食,充足供应”。“充足供应”在这里意味着大约13000份。《食物准备法》中的菜单让我们可以想象它们的味道,热奶油蛋羹听起来就很好吃。
对饮食之外的宴会元素的详细描述,加上从其他记载中挖掘出的散佚的细节,让我们拼合出不断冲击着中世纪晚期饮宴者的感官刺激。约翰·傅华萨先生的描述是个很好的例子:1389年,年轻的查尔斯六世在巴黎庆祝他的新王后伊莎贝尔(Isabel)的首次到来。从周日到周五,几百位宾客和几千名观众观看了游行、花车、马上枪术比赛和其他娱乐活动。这些活动与几场宴会穿插进行,军官和招待员却看守着一排木栅栏,观众们被隔离在外。
在公爵、领主和议员的安排下,坐在马背上的王后带着她的随扈侍女到达,侍女们坐着轿子或骑着偏鞍。巴黎的一大群百姓注视着她们。在这样的活动中,街道上总是撒满了味道香甜的香草和鲜花。在6月,地上通常很脏,于是人们铺上了丝绸和羽纱[6]。所有马匹都装饰着织锦,“数量巨大,仿佛那些织物一钱不值”。为了迎接伊莎贝尔,沿途布置着许多舞台造型。这些舞台造型都是人们精心设计建造的:第一个舞台造型装饰着金光闪闪的太阳旗帜和满天星图案的法国徽章。舞台上,扮成天使的孩子歌声甜美。代表基督的那个孩子,全神贯注于“一个巨大螺母制成的小型研磨机”,大概这个玩具可以让他从不安中解脱出来。下一个舞台布景是一座喷泉,喷泉后面垂挂着绣满百合花的蓝色织物,喷泉中涌出的汩汩琼浆是红葡萄酒和白葡萄酒,歌唱着的美丽姑娘将它们进奉给王后一行人。得到了饮料的滋润后,队伍到达了一个城堡造型的舞台,并观看了一出关于十字军与撒拉逊人之战的短剧。这类主题总是很受欢迎,因为演员可以享受武艺精湛的格斗,观众则能感受到爱国热情。这一露天表演“深受赞许”。队伍经过圣三位一体的舞台造型时,歌唱着的“天使”交给王后一顶镶满贵重宝石的王冠;然后又经过一个织锦制成的小舞台,“一个男人演奏着风琴,很是甜美”。最后一处景观是一座坚固的城堡,寓言人物的模型摆放其中,种满真树的院子技艺超群。野兔和野鸟快活地住在这个“城市天堂”中——不过在傅华萨看来,这些不幸的小生物待在里面的原因是,每当它们想要逃走的时候,外面的人群就会把它们吓回庭园天堂里去。队伍继续前进,沿路的其他娱乐活动中包括了也许是最早的走钢丝人,他“手中拿着两支点燃的蜡烛,从建造在圣母塔顶端的小平台上出发,顺着沿街架设的绳索前进,还一边唱着歌,所有看见这一景象的人都大感惊异”。终于,王后到达了圣母教堂,在把一些价值连城的私人礼物送给教堂后,她被授予了后冠。随后是更多的礼物交换和在巴黎的宫殿内翩翩起舞,这些全部结束后他们才去就寝。
《野外厨房》和《人工操作蒸煮罐》。巴尔特罗梅奥·斯凯皮(Bartolomeo Scappi),《歌剧》, 1570年。尽管是稍晚些的插图,但它们展现了人们怎样在厨房里和其他临时地点烹制数量庞大的食物
第二天,查尔斯国王举办了一场宴会。色彩和露天表演蔓延到中世纪宴会大厅中,使其绝不仅仅是奢华的一餐。三百年前,征服者威廉(William the Conqueror)的儿子威廉·鲁弗斯(William Rufus)在伦敦建造了“现代狂欢剧场”威斯敏斯特宫(the Palace of Westminster)。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来庆祝它的落成,然后判定它的空间还远远不够:“与我想要建造的相比,这只不过是一间卧室。”这宫殿无比巨大,它设计的出发点就是要令人敬畏。墙和柱子是镀金的,或用明亮的颜色里里外外漆上条纹和“V”字形,有时还画上壁画,主人通常坐在装饰性华盖的下方。墙面没有涂色,因此招待员们——比如尼维尔大主教宴会上的那些,“必须见到大厅的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大厅中挂着带有领主徽记的布幔,带有领主徽记的坐垫依次放在长椅上,由上等丝绸或金布制成”。现在,那些色彩因时间而消褪。我们想象中的中世纪建筑应该是昏暗的,灰色的,并从一开始就应该是那样,当城堡的宴会大厅现在恢复了从前镀金的荣光,斯特灵(Stirling)的人民却出离愤怒了。“俗气!没有品位!”当招人厌的金屋顶在城堡的石头上闪光时,当地报纸这样抱怨。但是瞥一眼任何博物馆里的中世纪挂毯,我们都可以证实,那是个鲜艳耀眼的时代。
中世纪服装也很艳丽:李子红帽子和绣花丝绸,金色的丝线闪着微光。大量绘画和泥金稿本保存了那个时代引人入胜的风俗——在伊莎贝尔进入巴黎的场景中,查尔斯国王的外套是鲜红色的,并点缀着白色貂毛。雕刻家和斟酒人同样色彩斑斓,因为他们也是贵族。装饰和色彩也蔓延到了食物中。昂贵的配料,如藏红花或金叶是用来让馅饼和果酱饼“保持活力”的;坚果和切碎了的甜水果添加了微妙的颜色和质地。捣烂的香草可添加绿色,香料和鲜花则呈现其他颜色:比如檀香——一种檀木做的香料(不是有香味的那种),如果把它磨成粉并浸在液体中,液体就会呈现出鲜艳的橘红色。深浅各异的棕色来自烧焦的吐司面包或其他融化了的焦糖食物——今天我们仍然将它们作为肉汤的着色剂使用。经过烹调的血液变成浓重的黑色(像血肠),它可以与一小片白色猪油或其他染色的东西形成鲜明对比。有时果味馅饼被制成徽章的形状,每个部分填满颜色各异的食物。“制作一个绿、黄、白三色的菠菜馅饼”以及“使之变黑的果味馅饼原料”成为了菜谱的标题。
伴随着色彩和喧闹,筹备的程序和对中世纪贵宾[7]的款待本身就很壮观。首先,餐具柜里会铺上华丽的布料,来展示最昂贵的金银盘子;客人们显然对查尔斯国王的展品垂涎三尺——当然,这才是全部要点。一些宴会大厅中有永久性餐桌,但许多还是支起了搁板桌。在巴黎,大厅中本来已经无比巨大的大理石餐桌,因另一张四英寸厚的巨大橡木板而一眼望不到边。贵宾席的桌上铺着几块细亚麻布,它们被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这样才能留下整洁的折痕。这种折痕被称为布轴式图案,在当时的绘画中能经常见到,并时常出现在墙上和家具木雕中。最上面可能有几层长而窄的桌布或弄脏时方便更换的手帕。亚麻布非常昂贵,只有贵宾席才会铺那么多层,所以对于身份低微的客人而言,在餐桌上举止得体是很必要的,因为这样可以将食物的碎屑和溅出的液体减到最少。用手指、勺子和刀子吃东西的时候,保持桌布的整洁不是件容易的事。温金·德·沃德(Wynkyn de Worde)[8]魔术般地展示了一个贵宾席上的教养礼节千差万别的世界。在许多难以下咽的剖析中,他警告人们不要发出刮擦声或挑挑拣拣,不要用没擦干净的手指在馅饼中摸来摸去,不要用油乎乎的嘴唇啧啧地喝葡萄酒,不要在桌布上抹掉手指上的油,还有不要往地板上吐口水。但是日常饮食习惯不应与豪华的宴会相混淆,宴会上,每个人都会表现出最佳的举止。说到这里,那时被有教养的上流社会认可的行为,现在却可能是无法容忍的——尽管在法国,许多餐厅仍然允许顾客的狗坐在桌下,但我怀疑他们是否允许它们在贵宾席周围跑来跑去,就像贝利(Berry)公爵的狗曾经做过的那样。在叉子被使用前,有教养的做法是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将食物送进嘴里,而让小指干干净净地用来蘸盐。有教养的人拿着杯子时扬起小指的姿势——长期以来被认为是做作的——是这一习惯的遗留物。
一堆切成方形“食盘”的面包放在朴素的桌布上,等着被人们吃掉。这些食盘就像一次性餐盘,这必然为厨房省了很多事——边角料可以使酱汁更浓稠;并且与洗盘子相比,烤制粗糙的面包食盘要不了多少工夫,否则厨师们就不得不在正做着菜的火上烧水。被有营养的肉汤浸泡过的油乎乎的面包食盘和其他剩饭一起被放进施舍箱,然后被穷人收走。在英国,面包食盘一直用到15世纪末,它们先是被木盘和白蜡盘子代替,然后是瓷盘。细面包是切来吃的:贵宾席的客人可以得到一份面包卷或高档的富强粉面包[9]“上部的硬面包皮”[10]——长面包棍的底部会因烘烤时处于烤箱基部而变硬。国王的刀子和勺子会被人擦干净、检验是否有毒、亲吻、放在桌上,然后用一块手帕整套盖住。一个大盐罐应当由国王摆放,这些盐罐是顶级银器且地位尊贵。在欧洲大陆,盐罐被制成小船的样子(叫做船形盆),有时由有着金银触器的鹦鹉螺壳制成,下面安上轮子,这样它们就能在桌上被人们推动着相互传递。查尔斯国王的船形盆中装着他的勺子、刀子、一把小叉子和毒药探测器。那些坐在“盐之下”的客人是不受宠的人。
国王或统治者吃喝的每样东西都必须经过一位可靠大臣的毒素检测或化验。这是一项要负很大责任的工作,人们感到担心是很合理的,一旦失败则会付出很高昂的代价。多少食物中毒是有意为之?仅这个问题就值得我们思考一番。即使当时人们对抗细菌的自然免疫系统比我们现在的强大,单是未镀锡的铜和青铜平底锅的使用便会导致一些令人不适的毒素。在查理曼大帝的宴会后几年,傅华萨描述了在贵族中蔓延的一阵因担忧而导致的恐慌,当时国王病得很严重。最后给了他一杯水喝的侍从内尔海克(Neilhac)的海莱恩(Helion)先生受到传唤。“‘先生,’他说,‘当时罗伯特·坦奎斯(Robert Tanques)和我在场,我们当着国王的面进行了化验。’‘他说的是实情,’罗伯特·坦奎斯说,‘您不用怀疑,因为那些葡萄酒现在还在酒壶里,我们会喝了它,当着您的面试毒。’”侍从们被证明是无罪的,国王也最终痊愈了。许多东西被用来检验食物和餐具。在一些宫廷中,每件东西都用面包擦过,而侍者必须把这些面包吃掉;另一些宫廷则使用其他一些他们认为能发觉毒药或使毒素变得无害的东西。查尔斯的毒药探测器是一条“毒蛇的舌头”(事实上是一颗鲨鱼牙齿),“独角兽的角”(事实上是独角鲸的长牙)、玛瑙、犀牛角和毛粪石[11](bezoar来自波斯语,意思是毒药征服者。据推测,这些“石头”来自鹿的体内,见第十二章)也都被使用着。[12]那时的人们认为有毒的液体是冒着泡的,倒进牛角杯后就变得无害了,事实上,是生物碱和角中的角蛋白发生反应。而生物碱也会侵蚀“独角兽的角”、结石和鲨鱼的牙齿,因为这些有机物很容易发生化学反应。但是,很难想象像无杂质的玛瑙那样稳定的石头可以检验出那么多毒物。仪式性洗手用的香水在上桌前也同样经过检验。洗手仪式在进餐前进行一次,在最后一道甜点前再进行一次。(www.zuozong.com)
宴会被分成几道菜,每道菜的菜肴数量会随着重要性程度的增加而递增;通常是三道菜,但是盛大的宴会——如1389年在巴黎举行的那场——所供应的会多得多。1466年英格兰玫瑰战争期间,波希米亚领主间的一场聚会让人难以忘怀,那一餐,爱德华四世为他们准备了五十五道菜;不久之后,沃里克伯爵[13](即众所周知的“国王制造者”)远远超越了他的国王,他举办了一场六十道菜的宴会——这是个有意的恐吓信号。沃里克有着慷慨好客的名声:在伦敦,他“拥有一家餐馆,光早餐就吃掉了六头牛。每家酒馆里都充斥着他提供的肉。餐馆中任何与他相识的人都会得到很多炖肉和烤肉,一柄长剑上能穿多少就拿多少”。沃里克是大主教尼维尔的哥哥,后者在卡伍德举办的那场引人入胜的宴会是针对国王的另一个信号。无论多少道菜肴,除了最后一道之外,其他都很相似。与同时代的中国宴会一样,国王和精英贵族有最多选择,其他人则视等级而定。我们看到的尼维尔大主教的宴会清单上有几千只鸡、鹅和其他各种禽类,但天鹅和孔雀只各有四百只,对这一现象的解释是:这两种珍贵的禽类只提供给等级较高的餐桌。
傅华萨将查尔斯国王的宴会分解成两个词,“盛大的”和“高贵的”。第一道菜是汤,随后是令人瞠目的精品。与尼维尔的清单类似,有烤肉、家禽、野兽和野鸟(其中一些现在已经灭绝)。几道烤肉(如果赶上斋戒日就是鱼)间穿插着大量其他菜肴,可能是鱼或“拼盘”,如馅饼、炖肉丁、蔬菜泥、香辣或甜味果子冻、奶油蛋羹和果味馅饼。根据尺寸和地位,肉和家禽被分类为“重要”或“次要”,牛肉和大多数野味属于“重要”类。在当时的意大利,一些野生动物被整只烤熟,在送上餐桌并切开前被填满金叶。
切割是一项由贵族在餐桌上进行的骑士技能。他应当知道怎样将一只鸟拿在左手中并用右手切割,知道切割的每个步骤应使用的正确术语。一些书籍中详细地描述了在加入调味料供人们享用之前,每种生物应当怎样被肢解。约翰·罗素著于约1460年的《教养之书》是这类书籍中最早的一部。一些术语听起来不是很残忍就是很滑稽:“驯服那只螃蟹,切割那只母狗……松开那只兔子……断开那只麻鸦的关节……展示那只鹤……切碎那只鸻。”在你“像对付母鸡一样举起它的腿,再装饰它的大脑”之前,“切割那只鸟鹬”。为了“松开”一只野鸭,你要“提起鸟翼和腿,但不要把它们弄掉。从胸中拾出叉骨,并用刀子在每一面都饰以花边,正反两面同样折一下”。看看正在进行的灵巧切割,锃亮的刀子熟练地将肉变成一堆整齐的薄片,一场杰出的表演,尤其当被切割的是意大利镀金烤肉的时候。贵族们想通过卓越的切割技能,让国王对自己的机敏留下印象。给肉调味也是切割者的职责。总的来说,中世纪调味酱是浓烈的、辣的,被染上了明亮的颜色,并加入面包或杏仁而不是奶油或鸡蛋使之更加浓稠。现在我们用来搭配烤羊肉的翠绿色酸薄荷酱虽然简单,却是典型的中世纪调味酱遗留物,清晰地展现出其中东血统。
特定的生物被留给皇室或显赫的贵族切割,某些生物现在仍然如此。比如海豚、鲟鱼、天鹅和孔雀,都是非常珍贵的,所以它们很可能在查尔斯的宴会上扮演着重要角色。最受喜爱的作品是一只天鹅、孔雀或雉鸡,剥皮、烘烤,然后把翅膀、头和尾巴缝合回去,这些部位一直被串肉扦或木棒固定在原位。鸟喙和孔雀的扇尾会被镀金,脖子上围着金项圈或花环。有时一块浸透酒精的布会被塞进鸟喙里并点燃,这样,在被抬进来时,鸟儿仿佛正在喷出火焰。这些离奇的东西非常流行,甚至就算无法提供新鲜出炉的烤禽,也会有一块巨大的镀金馅饼,而一只标本鸟坐在馅饼顶端。今天我们则设法应付盖子上铸有野兔或母鸡的陶瓷盘。我自己重塑一只天鹅的尝试在第二十八章有所叙述。
《如何切割小牛的头》。15世纪图表。切割是一项技术性工作,贵族出身的人学习这种技能的目的是在皇室宴会餐桌上展现自己
接下来的第二道菜很普通,只不过肉或鱼更多是炖的而不是烤的,通常和牛奶麦粥一起。牛奶麦粥由经文火煮沸的全麦或燕麦制成,在全世界都很受欢迎,在中世纪它等于“薯片和一切”。“肥鹿肉配热牛奶麦粥是让人愉快的享受,把它端给你的上级。”罗素写道。同样还有大量精心制作并镀金的馅饼——其中一些非常巨大,它们可以被很方便地事先烹调好,这能够减轻宴会当天厨房的压力。硬硬的馅饼皮厚到不能食用,但充分起到了焙盘的作用(结实的外壳不会受到汤汁的影响)。像焙盘一样,盖子打开时,里面的热汤——肉、鱼和水果的混合物就显露出来。热汤因香料而充满异国风味,并加入葡萄酒或酸果汁(未成熟的葡萄或苹果的酸果汁)调味。我们在圣诞节期间用来做馅饼的“甜馅”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那些菜肴中的混合风味,在中东食物中也能见到这种风格的影子。果味馅饼像乳蛋饼那样填满了香辣的或甜味的鸡蛋混合物,并总是色彩明艳。在一些中世纪清单上,鸡蛋的数目令人惊讶:1387年理查德二世的一场宴会用了一万一千个,1342年教皇克莱门特六世(Pope Clement Ⅵ)的加冕礼用了三万九千个。令人难过的是,供给这等数量的后勤方法已经失传了。还有一点非常重要,那就是所提供的菜肴要多种多样,不仅因为这可以树立慷慨的形象,也因为中世纪人被劝告根据“体液”或性格进食不同类型的食物。人们对新鲜水果充满怀疑,因为它们被认为会导致腹泻和发烧。由于查尔斯六世的宴会距离黑死病席卷欧洲仅四十年之遥,并且这四十年间又复发了几次,这种谨慎是可以理解的,以防不幸降临。
几道肉和鱼之后是甜点(dessert)或称“voidée”,这两个词都表示“不再提供”或清台的意思,此时,人们双手洁净,新桌布也铺到了餐桌上。在餐馆中仍然可以见到这种惯例的余风,在上甜点之前,你的桌子会被彻底清理干净,所有碎屑都被侍者从桌布上扫掉。甜点总是包括永远受欢迎的又薄又脆的薄饼。将蛋黄、奶油、玫瑰露、面粉和糖组成的营养丰富的面糊,夹在热得足以将它烤熟但又不致烤焦的铁钳中,薄饼就制成了。它们应当是文雅的白色。人们咀嚼香菜籽等香料以促进消化,把这些香料包在糖里就变成了糖果。而加了香料的叫做希波克拉斯[14]的甜葡萄酒是世界性的饮品。甜食在15世纪前开始变得愈发精致起来,但是在中世纪,糖是一种昂贵的药品,它在宴会中的角色是帮助消化。Voidée总是为一餐收尾,之后主人会去就寝。事实上,查尔斯国王的宴会观众太多,一张餐桌甚至“因拥挤而被推倒在地,让女士们突然无秩序地起身,并因宫殿中的拥挤和酷热而非常恼火”。一扇门打开,新鲜空气涌了进来,但宴会结束了——那一天,皇室没吃甜点就离开了。无论如何,他们会为此获得补偿,在接下来四天举行的其他宴会中,也许在马上枪术锦标赛之后,或在“女士们与国王及领主们跳舞狂欢了整夜,在白昼到来的清晨几乎需要搀扶”的时候。
傅华萨几乎没有对宴会做任何说明,原因是他想将重点放在“饭菜中间的娱乐”上,他显然对此更感兴趣。在款待之余为你的客人提供消遣与让他们吃饱一样重要,这些娱乐活动无所不包,它们让筵席打造的盛况更加充实。音乐无处不在,就像14世纪诗歌《高文爵士和绿衣骑士》[15]描写的那样:
第一道菜搭配着嘹亮的喇叭声
垂挂其上的旗帜颜色耀眼。
现在半球铜鼓咔哒,横笛呜呜:
野性的音乐在墙椽间飞舞;
听者的心与活泼的音符一起跳动。[16]
游吟诗人和小丑(这两种角色总是合二为一)在客人中间徘徊,唱着歌并用琵琶弹奏温柔的曲子。为鼓动最后一次不顾一切的十字军东征,以将君士坦丁堡从土耳其人手中解放出来,勃艮第公爵菲利普于1454年举办了一场雉鸡宴,在这场宴会上,一个巨大的馅饼被推了进来,馅饼壳裂开时一队音乐家钻了出来。宴会的组织者奥利佛·德·拉·马尔凯(Olivier de la Marche)骑着一头大象入场,用假声唱着一首关于被俘的东正教徒的动人歌曲。游吟诗人是中世纪宴会上的重要元素,他们环游欧洲并经常因其天赋而受到丰厚奖赏。如果没有他们,很多历史可能已经被我们遗忘,正是他们的歌曲让历史保持鲜活。同样讲故事和笑话的小丑或愚人,运用他们的智慧缓和潜藏的尴尬气氛,他们的服务也获得了不错的报酬,不仅是金钱,还有特权。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中的愚人远不是个白痴;相反地,他像操纵木偶一样操纵着其他角色。哑剧演员和“野人”打扮的人会出现在几乎所有活动的舞台上。
傅华萨的“娱乐”有着多重含义,包括“soteltie”或“精妙”(subtleties),或更大规模的“庆典游行”。Soteltie一词结合了许多古法语词汇:sot,愚人;sot-l'y-laisse,讽刺的对话;subtil,机灵的、灵巧的、狡猾的。几个世纪以来,“精妙”一词的意思缓慢地变化着,今天我们不能再用它来描述这些盛大的娱乐表演了。在法国,它们被称为“附加表演”[17](mets的意思是“道”),因为它们出现在几道菜之间;与“庆典游行”等同的是“活动的附加表演”。“Soteltie”和“庆典游行”的形式多种多样,通常会表达一个主题;但无论采取何种形式,目的都在于通过发挥主人的才能和创造力,让客人感到惊喜并铭记于心。早期的soteltie通常是不能吃的,由镀金的或染色的硬馅饼皮制成,有时soteltie中的书面信息被朗读给那些坐得太远看不到内容的人听。晚些的soteltie由具延展性的糖制成,并做成半透明的(且可食用的)酒杯和盘子[18];它们让人感到兴致勃勃,即使贵宾席不这么觉得,至少后面的观众是这样。“庆典游行”描绘了各种各样的丰功伟业,多数与战争有关,后来的一些借由传统寓言人物形象展现令人兴奋或害怕——这取决于目标观众——的寓意。这些装置中有些体形巨大:船、鲸鱼、驻扎士兵的要塞,甚至像奥利佛·德·拉·马尔凯的大象,它们被建造出来并用轮子推进大厅,音乐家和演员跟随在侧。
对一场盛大的宴会来说,厨房负责应付桌面上的馅饼皮构造,但木匠、画家和雕刻家几星期前就被请来建造更大的作品。这些匿名工匠就是那些雕刻了精美的怪兽装饰和有趣的教堂木质免戒室的人、那些在泥金稿本边缘画上离奇微缩图景的人。他们的想象总是无比丰富,喜欢大肆渲染。一些娱乐承载着严肃的信息:撒拉逊人和基督教徒之间的战役在十字军东征时长期受到喜爱,就像伊莎贝尔皇后在她的队伍中看到的那种。其他记录中提到母鸡和小鸡的soteltie,或不那么拐弯抹角的“在婴床中的妻子”,这些都会在婚礼宴会上让新娘羞得脸色绯红。在加冕礼上,寓意平静、融洽和正义是恰当的主题,仅仅两个国家旗帜的结合也象征着新君主的某种意图。但是狂欢节精神潜藏在这些创造物周围,有时是在它们内部:机械孔雀在桌布上大摇大摆,活生生的鸣禽裹在桌上的手帕里,倒进邻座酒杯中的罂粟粉“让白葡萄酒在桌上变成红色”,一只小鸡因体内灌入了水银而在盘子中跳跃。理查德·华纳(Richard Warner)在《古代烹调术》中描述了一场宴会,当客人们幸福地享用食物的时候,“一名小丑突然闯进房间,从惊讶的客人头顶跳过,自己跳进一个颤巍巍的奶油冻里,对那些离表演者足够远、没有被这活泼的一跳溅脏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娱乐”。看来所有种类的生物都被烤在了馅饼里:活的蛇或青蛙,就像童谣中的鸟儿一样挣脱出来——甚至一位名叫杰弗里·哈德森(Jeffrey Hudson)的不幸的侏儒,他被装在一个冷馅饼中端给王后。在烤制这些馅饼的时候,将糠或其他粗谷填充进去,面团做熟之后再掏空。如果馅饼很大,很容易就能把鸟(或侏儒)放进去并盖上盖子,这样它就有足够的重量待在原处。如果不这样,就在底部挖一个洞,把糠清空,从下面把鸟或青蛙塞进去。这样的馅饼被用刀沿着外壳内沿垂直切出一个盖,然后提起面“把手”,把盖子打开。
在这些壮观的场景中,火是令人兴奋的添加物,如前面已经提到的孔雀喷火。蒸馏——像其他很多中世纪宴会要素一样——通过摩尔人传到欧洲。直到14世纪,在火上烧烤食物,加上餐桌边的切割表演,是一切技巧的核心。今日仍未离开我们的火焰圣诞布丁几乎仍是那时的原汁原味。如果你想知道这些野心勃勃的活动中是否曾经出过任何差错,我可以告诉你,是的。回到傅华萨的《编年史》,他不仅提到了观众对娱乐的狂热,以及新王后对由此引发的女士席上的混乱感到十分不悦,也描述了五年后发生的更多不幸的事故。
1394年,国王的一位骑士和王后的一位侍女间的婚礼即将在宫中举行,于是盛大的宴会被提上日程。国王精心准备了一场宴会,并要求他的侍从霍格宁·德·居赛(Hugonin de Guisay)“弄些消遣”。德·居赛决定表演“野人哑剧”,让国王和他的朋友来演出。野人(有时叫做wodewoses或woodhouses)是很受欢迎的娱乐形式。人们用毛发般的遮盖物将自己彻底伪装成野人,他们将到场舞蹈或跳跃,离开时通常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或从哪里来,让人想起异教那些奇异的“绿人”[19]。德·居赛用亚麻布做了六套服装,涂上沥青,插上一些看起来像毛发的亚麻。国王和五名骑士偷偷地装扮好。“他们穿着那些所谓的外套并迅速被缝进里面,看起来像茹毛饮血的野人,从头到脚长满毛发。这一设计让国王很高兴,也让扮演野人的骑士很满意。”引座员被告知,当野人到场跳舞时,所有持火把的人都要站在大厅的后面。一切都如计划的一样,女士们的好奇心被恰到好处地激发了出来,特别是贝利公爵夫人(Duchess of Berry)——她碰巧把伪装成野人的国王从那一伙人中拉走,坚持要认出他是谁。这个神秘游戏非常壮观,奥尔良公爵(Duke of Orleans)因为迟到,不但没有依规则远离持火把者,还抢了个火把好看得清楚些,却意外地把沥青点着了。一位叫做南杜耶(Nantouillet)的骑士,记得附近有一间储藏室,他们曾在那里冲洗盘子。他冲出大厅,把他自己扔进储藏室的水里,保住了命。国王被那轻浮的公爵夫人救了,她把礼服的裙摆盖到他身上保护了他——之后她发现了自己救的是谁。另外四个人,包括霍格宁·德·居赛都被烧死了。“因此这场婚宴在悲痛中戛然而止。”
中世纪宴会,与其鲜艳的色彩、浓烈的香料口味、纹章学音乐、表演技巧和并不十分精妙的娱乐一起,被逐渐取代了。这是始自15世纪意大利并蔓延欧洲的文艺复兴影响的结果。在欧洲北部,古代传统很好地保存到了16世纪;一些重大活动相当典型,如1520年的“金布战役”[20],这场法国和英国共同举办的活动是几乎无可匹敌的宏伟展示,除了一点:两位国王为了尝试和检验中世纪的辉煌而战,却置现代趋势不顾。
[1] 圣比德尊者(The Venerable Bede,又译“德高望重的比德”,673—735):圣徒,英国历史学家及神学家。——译者注
[2] 奥斯瓦德(Oswald):英格兰七国时代诺森布里亚王国国王,633—642年在位,乐善好施。相传他战死的地方的泥土能够治愈疾病。——译者注
[3] 许多英语词汇与和诺曼底人的军事征服一同到来的食物有关,如牛肉(beef)、羊肉(mutton)、猪肉(pork)、鹿肉(venison),在与烹饪有关的内容中代替了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农业词汇牛(ox)、羊(sheep)、猪(pig)、鹿(deer)。Cury(亦拼做curee,curie, curry和kewery)与治疗(cure)一词有着同样的辞源,都有着保持、恢复健康或关怀、照顾他人的意义(助理牧师[curate]一词也是一样)。
[4] 位于地中海西部的小岛。——译者注
[5] 布丁和果冻凝结前的糊状物。——译者注
[6] 骆驼毛纺的布。
[7] 贵宾席仍存在于会议、婚礼、正式宴会和一些大学中。
[8] 温金·德·沃德的《切割书》著于1513年,是那个时期众多礼节书籍的典型代表。
[9] 原文为“pandemain”,是中世纪品质最好的白面包,制作这种面包的面包粉经过毛料或亚麻布三到四遍的筛选,是当时的技术水平所能够达到的最精细的面粉。Pandemain—词可能源于拉丁语Panis Domini,意为“圣餐面包”。——译者注
[10] 原文为“upper crust”,口语中是上流社会、贵族阶级的意思。作者在此处一语双关。——译者注
[11] 毛粪石(bezoar stone):在动物,尤指反刍动物的肠胃中发现的一种难消化的硬块,如头发、蔬菜纤维或果实。以前认为它可以用来解毒并具有魔力。——译者注
[12] 犀牛角杯在中东和远东主要作为毒药探测器使用。玛瑙据说会在接触到毒物时改变颜色。
[13] 沃里克伯爵(Earl of Warwick,1428—1471):玫瑰战争期间,沃里克作为约克公爵理查的同盟,于1460年抓住了亨利六世国王,并辅佐约克公爵的长子爱德华加冕称帝。后双方关系恶化,沃里克欲将爱德华的弟弟克拉伦斯公爵乔治推上王位,但以失败告终。沃里克逃亡法兰西后与亨利六世的妻子玛格丽特结盟,并于1470年助亨利六世复位。但好景不长,沃里克伯爵和亨利六世于次年先后被杀,爱德华四世复位。在沃里克伯爵的操纵下,英格兰王座频更,他也因此获得了“国王制造者”的称号。——译者注
[14] 希波克拉斯(hippocras):香料药酒,一种由葡萄酒加香料制成的甜酒,欧洲中世纪的姜汁补身葡萄酒,最早用作药物。——译者注
[15] 《高文爵士和绿衣骑士》的故事非常古怪,东道主以其迷人的妻子为诱饵故意考验高文爵士,高文竟几乎被击败了。事实上,一些学者认为这首诗属于讽刺文学。尽管高文通过了考验并一生宽厚待人,但他却认为自己没能遵守骑士精神的规范,并对差点儿犯下的罪行感到痛苦悔恨。尽管如此,这首诗中还是包含了一些对中世纪宴会和打猎趣事的生动描写。
[16] 《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收录于《珍珠篇》手抄本中,作者姓名已佚,题目是后人所加。全诗长2530行,被称为英语中最好的一部“亚瑟传奇”。全诗分四部分,用头韵体诗写成,讲述了一位圆桌骑士的奇遇。亚瑟王在皇宫大宴群臣欢庆新年,忽有手持利斧的绿衣骑士闯入,向在座的武士发出挑战,表示愿意让对手先砍他一斧,不过第二年的同一时间对手必须也吃他一斧。高文爵士立刻应战,一下就把绿衣骑士的头颅砍下,不料绿衣骑士镇定自若,拾起自己的首级,重申约定之后策马而去。一年后,高文爵士出发寻找绿衣骑士,来到约定地点附近的一座城堡。好客的城堡主人建议高文爵士留下休息三天,养精蓄锐后再战不迟。高文答应了,于是白天主人外出打猎,夜晚他们谈论各自见闻。谁料主人美貌的妻子每天都来高文的卧室,对他百般诱惑。高文无奈,只得接受她的亲吻。第三天主人的妻子送给他一条绿色腰带。当晚主人回来,以猎物相赠,高文亲吻主人以示谢意,却不敢提起腰带的事情。三日过后,高文离开城堡,直面绿衣骑士的挑战。绿衣骑士却只是虚张声势,直到第三斧才略微伤到高文脖子上的一点皮肤。原来城堡主人就是绿衣骑士,他看到高文始终不为美色所惑,所以不伤他性命。至于稍微擦伤他的颈部,是象征性地惩罚他隐瞒接受腰带的事情。高文回到亚瑟王的宫殿,所有圆桌骑士都以佩带绿色腰带的方式表达对他的赞美。——译者注
[17] 原文为“Entremets”,这个词直译为“各道菜中间”,现多指正菜之外的附加菜。在此处指两道菜之间进行的娱乐表演。——译者注
[18] 详细内容见第十六章。
[19] 绿人(Green Man)这个名字是1939年拉格伦女士打造出来的,它广泛出现在教堂的石刻、木雕、彩色玻璃窗和手稿装饰中,他的形象要么是嘴巴、眼睛、鼻子、耳朵中长出绿色藤蔓,要么干脆整张脸就是树叶组成。“绿人”最早出现在古罗马艺术作品中,之后被基督教所采纳,宗教改革期间曾一度销声匿迹,17、18世纪又再度复苏。尽管进行了大量研究,但这种符号背后的含义至今仍是个谜。——译者注
[20] 1520年,英格兰的亨利八世决定与法兰西的弗朗西斯一世结盟,双方约定在加来(Calais)会面。长期以来,这两位在各自国家中备受拥戴的年轻国王,无论从个人角度还是在政治上都是竞争对手,因此,二人带着大队人马到达会面地点,不惜任何代价,努力想要胜过对方。他们组织了马上枪术比赛和其他较量技能和力量的竞赛,并互相大肆宴请以压倒对方;他们还用由真正的金线和银线纺织而成的金布搭起了帐篷。这场浮夸的较量因此赢得了“金布战役”的称号。宴请在亨利在摔跤比赛中被弗朗西斯扔出场后戛然而止。这一活动持续了近三周(1520年6月7日至24日),并几乎掏空了法兰西和英格兰的国库;但在政治上却毫无建树,双方没有签订任何协议。几周之后,亨利与神圣罗马帝国的查尔斯五世签订了盟约。一个月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向弗朗西斯宣战,英格兰不得不追随其后。——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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